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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和尚是个榆木脑袋,倘若真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可如何是好唉呀,真是的是失策了。
这一夜,姜昭躺在锦塌上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
然而这一夜过去之后,他们却甚少有再次见面的机会。只因近日有传闻,君王常留王符在御书房秉烛畅谈,有时过了宫禁的时辰,便会留着他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此事传入姜昭耳中时,她心头已是万般恼火。君臣相宜本是好事,可若是那个臣是王符,那可就是个噩耗了。
于是在同云蔺几经商讨下,姜昭收拾了几车物什,浩浩荡荡地回了皇宫。
她不能让此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故而亲自回宫伴在君王之侧,将王符控制在眼皮底下,才是最为妥当的。
云蔺送行时,朝她微微拱手。“殿下此去,务必谨慎行事,君王之心,变化莫测,凡事还需三思而后行。”
姜昭闻言,在翠幄车架里掀起青纱,露出莹玉的秋水瞳。她见云蔺一身雪衣翩然,在凛冽的寒风中荡开层层叠叠的衣袂,一瞬之间,她似乎想起初见他时,此人亦是如此衣着,怀中抱琴,面容苍白又凄然地朝她看来。
回忆起昔日,姜昭笑了笑,道:“我晓得了。”
她又摆了摆手,“除夕大吉。”
车轮缓缓转动起来,女郎的面容又再度隐匿在内。青纱随风而动,在开阔长巷里越行越远。
云蔺弯了弯嘴角:“殿下,除夕大吉。”
他的声音弥散在滚滚尘埃中。
转身正欲回府,忽而远远地瞥见了一位身披银纹法衣的僧人。这出尘的面容眼熟至极,云蔺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见他掉头要走,云蔺赶忙上前拦住了。
“法师留步。”他扬声道。
止妄回身看他,神色从容平淡,仿佛无波之水。
云蔺微微顿足。这样的浅淡的目光,霎时间让他发觉,这僧人并非是他在姜昭身侧所见时的那般温煦,或者说比起温煦的说法,他更像是一尊冷玉。
“云施主可有何事”
止妄识得他,这雪衣儿郎风姿秀雅,与姜昭有旧,如今更是姜昭身侧最为得力的谋臣。
昔日…姜昭颇爱他。
云蔺肃穆地问道:“殿下心悦法师,法师可知”
止妄微微颔首:“知。”
“那法师可知殿下心念果决,待所爱之人,定然义无反顾”
“……知。”
云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问:“那法师待殿下,又是如何心思”
止妄沉默不语,只将指节间的念珠轻轻转过一颗。
云蔺见他面容依旧平静,可眸间的挣扎与克制却如激流涌动一般。倘若真是无欲无求,倘若真是心如止水,又岂会有这样的眼神?
所有的挣扎与克制,不过是因为他已生妄念。
心间微冷,云蔺迎着寒风看着他,寸步不让地道:“听闻法师自西域佛国而来,心中定有佛法万千,清规教条法师应当比蔺更清楚,殿下待法师情真意切,还望法师有所抉择。”
在晨曦的华辉里,止妄袭一身佛衣,似乎又瞧见了红山之端的万相灵宫,自此眺望,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是奔流不息的川河如带,他想起最初之时,被班|禅迎入那金碧辉煌的殿堂,与红尘断绝来往。
那时候,他侍奉佛祖,心中唯有佛祖,似乎并无选择的余地。而如今,他来到红尘,却也有了两种选择。要么将此生许已佛陀,普度众生;要么背离佛祖,堕落于缱绻的红尘。
他忽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
“我心悦殿下。”止妄紧紧地捏着佛珠,“尘缘未了是我的罪孽。”
云蔺笑了笑,已有了几分冷冽之意,“法师心悦殿下,可是已有为殿下还俗之心?”
不由得止妄回答,他又道:“纵然如此,法师可知一朝长公主之身,下嫁给还俗的僧人,可是天大的笑柄,君主又岂会容许?抑或是法师甘愿如男宠面首一般,与殿下长相厮守?”
他的笑容越发讽刺,也越发阴沉。
尤其是言及男宠面首之时,这位风光霁月的儿郎,近乎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
他自百年望族出身,年少成名,身负族人期许,本该是前程无忧。只可惜一朝家族没落,他的瞩目风采却瞬间成了他人眼中钉肉中刺,三年科考,数次落榜,屡屡受人践踏,遭人奚落。
他是自负也是自卑。
跌宕起伏的际遇让他理智得近乎如履薄冰,所行之事皆要在腹中转个几遍,方可做出决断。他爱慕姜昭许久却不敢言,故而他深妒这僧人,布衣之身,无权无势,凭什么、凭什么敢这样坦然地说出心悦姜昭?
第71章 无为而治
止妄心思细腻; 近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云蔺的变化,这清雪一般的儿郎,有着敏感至极的思绪; 一时之间,止妄不敢再同他多言。只道:“云施主所言,已在贫僧心中; 日后定当多加考虑。”
其实他既然肯因姜昭放弃佛子的身份来到中原; 又岂会因所谓的俗世观念自我束缚,倘若当真情深意重,又怕什么流言蜚语。
较之这些; 他更怕姜昭仅是贪恋皮相; 仅是因一时的情热……若日后色衰爱弛、情爱消退,他又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他忽而多了几分茫然。在万相灵宫时,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如何修禅礼佛,而他; 似乎也仅会修禅礼佛。佛法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再剥离不得。若是真有一天他要离佛而去,他又能再做些什么?
止妄行了佛礼拜别云蔺后; 缓步行于洛阳的坊巷里; 他心乱如麻; 红尘和庙宇的抉择让他进退两难,他不由得抿紧了唇瓣; 而不过是这么一抿唇,就使得他转瞬间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暧昧交缠,唇齿之间似乎还弥留着那温热娇软的触感,他心如鹿跃; 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指骨间的持珠被滚动得飞快。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张皇,令他迷茫之余,又心生余恋。
他一路思绪纷乱,便走得飞快,腊月的寒风迎面,宛若冰凉的水扑打在脸上。
直至回到了国寺,似乎才平静了些许。
天光浮动,云霞蒸腾。国寺的佛祖殿宇,渐渐缭绕起烟火的熏香,晨起的沙弥在庭院中扫洒,口中还呢喃着汉家的经文。
止妄想起今日方丈约他论道,便立即去了方丈的禅房。
人到时,屋内已是茶香四溢。
眉眼和善的方丈在袅袅茶烟里抬眸,乐呵呵地道了句:“法师来得倒是巧,老衲这茶正已沏好了。”
止妄曲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
老方丈惯来是爱茶的,又偏爱极了苦茶,越是苦越是涩,便越是得他欢心。故而止妄几次来此,多是要陪他喝上一壶又一壶的苦茶。
此次,他也依旧面不改色地全然品尽。
老方丈笑问:“法师自西域而来,老衲却仅有苦茶相待,不知法师可喝得惯?”
西域佛国多草原,以畜牧为生,在农桑一事上远比不得中原。茶叶等作物多是由丝绸之路引入,路途遥远而数量有限,通常一抵达西域便会被贵族一抢而空,故而哪怕是身为佛子的丹鞅嘉措,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喝到的。
止妄甚少喝茶,却也知晓茶水未必是这般的苦涩。他将茶杯轻
轻地放置在身前的案几上,温然道:“起初是有些许喝不惯的,但后来品得多了,才知方丈品的是苦茶,悟的却是人生百味。”
老方丈抿着茶水,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是在享受着茶味在舌尖弥漫的感觉,他弯着花白的长眉,含笑:“法师聪慧。俗世诸多奥妙,也是诸多芜杂,百般酸甜苦辣融汇一处,其实也就变作了一种苦。”
二人就着这奇苦无比的茶水,以佛法谈及人生。
止妄垂眸看着茶絮或沉或浮,忽而问道:“方丈当如何看待方外之人经不得红尘的蛊惑,选择了堕落红尘?”
老方丈撩起眼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止妄法师觉得回归红尘便是自甘堕落?”
止妄沉默。
老方丈哈哈一笑,“我等本自红尘而来,若因尘缘未了再入红尘,也不过是从哪里来又回了哪里去罢了,谈何自甘堕落?”
他神色通达,是一种历经年岁沉淀后的明理。
“红尘本无关堕落,但违心而行,却已是执迷不悟了。法师当知,以六根不净之心侍奉佛祖,才是恶孽。”
止妄眉梢微动,似有明悟。“方丈所言,颇有奥理。”
老方丈看了他半响,见这年轻法师近日所萦绕眉宇的愁云迷障,已有云开见日的迹象,不由得心生些许不妙的揣测。
平心而论,他的人生已所剩无几,而这近百载的生涯里,所见诸多的人,唯有此子天生慈悲目,宝相含光,又兼聪颖均良,若能潜心修行,恐有万古流芳之能。
这佛门禅理所孕育出的门徒,倘若真已生了归俗之心,也实乃佛家一大憾事。
老方丈的眼里泛动起些许惋惜之色,一杯苦茶被他品尽。他似乎想起一事,缓缓道:“近日有一事,还请法师相助。”
止妄闻言,神色不改,只含笑道:“方丈请讲。”
初来洛阳,国寺方丈就以上宾之礼相待,他心中本就颇为感念,如今若有需要之处,他自然愿意倾力相助。
老方丈悠悠一叹:“法师来此多日,应当是知晓洛阳佛道之争甚是激烈。前些日子法师不在之时,便有上清宫一众弟子前去西禅寺论道,上清宫弟子有备而来,几番唇枪舌剑便赢得满堂喝彩。佛门之人本对输赢之事不甚在意,但上清宫有意借此扬名,争夺信众,口舌之争间难免拉踩洛阳佛寺。而我国寺身为洛阳佛寺之首……终是难以置身事外。”
老方丈从宽袖中取出一封白纸黑字的纸帖,上头的黑色大字正是论道二字。
笔力遒劲,字锋凌厉,虽是写了论道,却已然窥见了几分非同小可的战意。
止妄抬手接过,心中了然:“方丈可是希望贫僧代表国寺前去论道”
“法师聪慧。”老方丈微微颔首,眉宇间已是攀上了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