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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她想要他
佛门论道三年一次; 实为西域佛国一大盛事。届时往来僧侣络绎不绝,佛门各家言论你来我往,交融杂汇; 是实打实的百家争鸣。
而佛坛莲座之上,便是由班|禅与佛子坐镇。他们作为裁决者,本可以不选择亲自论道; 但佛子丹鞅嘉措自幼聪慧; 十余岁时就开坛论教义,舌战百家之见,未逢敌手。
自此坐稳了转世佛子的位置。
可从那之后; 便不再见其设坛论道; 如今已过近十年,他再度提出这个要求,不得不让慕达纳讶异了那么一下。
“王今年为何要选择亲自论道?”慕达纳问。
如今的丹鞅嘉措,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是一种道。
他若开坛; 又有谁敢与之相辩?
岂不是多此一举?
丹鞅嘉措微微笑道:“人间已过近十年,我却身处于此,日复一日; 从不觉有时光流逝。”
佛门论道是他难得的一次出行机会; 须得好好把握才是。
“我想亲自感受一下 ; 他们的佛法理念。”他问道,“如此; 不可吗?”
慕达纳听了,只觉得心头酸涩无比。
这是何等的孤寂,才会无法感知时光。他人所拥有的热闹与璀璨,似乎对于佛子而言; 都是无法享有的。
不过是个简单又合理的要求罢了,何必多此一问?
慕达纳愧疚地道:“王,此事吾定然会妥善安排好的。”
丹鞅嘉措温和且平静地颔首。
这便是慕达纳将军与班|禅最大的不同之处,慕达纳在理智上将他看作真佛,却时常会在感性上将他当作寻常人。
所以目睹这些对于寻常人而言,算是极为苛刻的待遇,他会因此感到愧疚。
而班|禅,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性,都是将他作为真佛来看待。
真佛没有孤寂,没有痛苦,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丹鞅嘉措也不能有。
但他,真的没有吗?
丹鞅嘉措捏了捏指腹,感受到了疼痛。
他分明是人,却被所有人当做了佛。故而他的寂寥与荒芜,从来都是被当做理所应当。
这位隽秀的佛子长长一叹,轻缓地阖上了门扉,他拂衣转身,又重新回到团蒲之上。
然而在他闭目前的一瞬间,忽然感受到一阵心悸,无比猛烈又极其急促。
之后耳边乍然响起的,是姜昭绝望的呼喊。
“救命——!”
*
月牙湖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姜昭的口鼻,在她无助地挣扎时,依旧漫过她的头顶,宛若食人的恶兽,要将她埋葬在腹中。
她渐渐无力,任由身体沉入湖底,意识却空前地清晰。
这次周遭无人相伴,月牙湖畔人迹也稀少,或许没有人能救她。
思及此处,姜昭心底涌上了无穷无尽的恐慌,她不甘心。
落水前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手,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这定然有人谋害她,绝不能这么地死了!
姜昭恨极,又猛地挣扎起来。奈何身似浮萍,弱水无力,她的挣扎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奋力一搏。
直至力气将近,姜昭的意识开始有些涣散。
恍然间,她听见了岸上的马儿在嘶鸣,看见了月色落入水中的粼粼清辉。
原来所有挣扎都未必有好结果。
她没入无穷黑暗,耳边都是止妄和尚的声音。
这个和尚,他从容、平静、温柔,静如深潭,风扬不行。姜昭一直以为哪怕巍峨之山崩裂于前,他都能够依旧平和。然而此时,他却恐惧、颤抖、焦灼,呈现出了这些姜昭从未感受到过的情绪。
无情无欲的佛陀在重新拥抱欲望的那一刻,即将失去他的人间。
他颤抖得几乎不成声调。
“姜昭,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你诱我眼见尘世千娇百媚,在我孤寒的一生点燃荼靡之光,怎敢如此轻易,弃我而去?
此情,无关风月,却是一场救赎。
姜昭以为自己在如此曼妙的年华身亡,洛阳城定然是要落一场雪的。
但九月的时节,也着实下不了雪。
没有了漫天飞雪,倾国倾城的美人自然也死不成了。
姜昭的意识复苏一点的时候,只听见许多模模糊糊的声音,细碎的言语里还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
可她的视野一片黑暗,无论如何努力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索性就放弃了。
而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片黑暗却像活水一般流动起来,带领着她往无边无际的远方涌去。
直到所有黑暗骤然退散,满目花白。
姜昭这顷刻的花白之后,忽然间豁然开朗,一处金光四溢、澄亮万分的宫殿呈现在她眼前。
与其说是宫殿,倒像个华美巍峨的佛堂。因为此处供奉着,一个巨大的佛祖金身像,这鬼斧神工的佛像占据了她近乎一半的视野。
姜昭可以笃定,在洛阳,哪怕是最富有的寺庙,都无力打造出这样的金身像。
此处富丽绝伦,却迷离得不真实。
姜昭心道:莫非与和尚相处得久了,做梦都尽是些佛像寺庙?
她一边腹诽,一边尝试着挪动视线。多次尝试之后,她发现她的视野只能围绕着金相的十米范围内转动。
可此处再如何好看,对于见多了奢侈华贵的淮城长公主而言,也不过尔尔。
总不能叫她一直看着吧?
姜昭气急败坏地反复转动视线,却始终破不开十米范围的限制。
这梦境真的好生奇怪,偏又如何也醒不来,她还想着尽早将那谋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呢!
姜昭叹了口气,终于肯歇了下来。
然而视线垂下之际,她忽然间瞧见了一个光头脑袋。
似乎是个人。
什么人竟然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姜昭觉得好奇,连忙拉近了视线,一下子近乎怼到了这人的脸上。
这个银纹法衣的僧人紧紧阖着眸,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对此毫无所觉。
姜昭调整好视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平心而论,这个和尚当真是隽秀至极,哪怕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淮城长公主,也不得不对此等美姿仪生出了三分喜欢。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是这般恰到好处地长到了姜昭的心坎上。
不愧是能入她梦中的儿郎。
只可惜怎么是个和尚?
姜昭盯着这僧人的秃头脑袋纠结万分。
正当她反复哀叹这隽秀儿郎是个和尚时,他却骤然睁开了眼。
万千世相,尽落于此,寂寂若冬雪,漠漠似秋风,一瞬便是无尽岁月。
他眼眸里的凄怆未收,本不似人间之人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温度,一种苦难的温度。
姜昭看着他,细致而热烈地看着他,佛祖在上方含笑而视,漫漫华光,她却心生亵渎之意。
她想要他。
哪怕是个和尚。
如斯风华绝代,如斯清贵如玉,既然这般合她心意,便应当是她的。
姜昭心念顿起,靠近他,再靠近他,直到视野全然被这和尚占据,直到进无可进,方才发觉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
真真是叫人恼火至极!
姜昭又气恼又惋惜。
分明是这般合她心意的人,是个和尚便也罢了,怎还是虚假的!
求而不得,姜昭只好歇了心思,索性当着玩乐一般,兴致勃勃地观察他。
*
这时,丹鞅嘉措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轻声道了个“阿弥陀佛”。
近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探看姜昭那里的情况,自她落水之后已过去了三日,虽不知为何还在昏迷,但总算是脱离了危险。
她是大齐的最受宠爱的公主,昏迷之中也会有太医侍女妥善照料,过不了多久应当便会醒来。
相较于此,更值得让人深思的是,姜昭落水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
丹鞅嘉措从团蒲上起身,绕过前殿,来到了后殿里。
他立于桌案前,陷入了沉思。
姜昭落水之时,他才与慕达纳结束交谈,故而并未瞧见姜昭身边的情景。若是意外便也罢了,怕只怕是有人要她死……
死这个字,就这么轻轻地在他的念头里转了一圈,丹鞅嘉措的所有冷静与从容都荡然无存。
这不得不让他意识到,姜昭于他而言,终究有所不同。
他在十岁看见了八岁的姜昭,此后朝朝暮暮,所见所闻便都是她。
诵经时,阖眼见她。
转动经筒时,耳畔笑语是她。
静坐、修炼、抄写经文,无处不是她。
丹鞅嘉措的十岁到二十岁,近乎是被囚禁于万相灵宫,却因这突如其来的联系,看见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在姜昭毫无察觉的时候,一个远在西域的少年佛子无声无息地,接纳了命运里的馈赠,将她当做了孤寂生涯里的唯一救赎。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个十年。
春花秋月,岁月等闲。姜昭于这佛子而言,早已是生命里的一部分。
丹鞅嘉措被诸多思绪乱了心神,索性取出纸笔,静心抄写经文,试图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
此时的佛子尚且不知,他虽身处佛堂,却早已心落红尘。
本该五蕴皆空的佛陀,若将一人放置于心,那他是否已然不再是佛?
秀色若珪璋的人间佛子,提笔写下“照见五蕴皆空”,却在不经意颤了颤笔尖。
一滴浓墨,在纸上晕染开,竟再看不清“空”字。
第42章 该看的不该看的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
姜昭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隽秀和尚; 又滚动着念珠开始静坐。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姜昭发觉这梦境里所呈现出的一切习俗衣着,以及语言; 都并非是中原有的,反倒像是她曾经看的那本《西域六记》里所言的藏家风俗。
除此之外,她的十米视野范围是以这个和尚为中心而改变的;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时; 她还想着能够多瞧些不一样的风貌。
可谁能料到,这和尚的生活竟然能够如此乏味!
日日夜夜只是打坐、诵经、抄书、沐浴、用膳,枯燥得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