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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番话,仆人便不敢不收了,有些贵人的脾性不好,若是不小心触了霉头,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一路上听着这位仆人介绍他们家主人,姜昭心中也有了些数,这园林的主人姓谢,与和玉的父亲谢国公沾了点亲,而正是借着这点亲,这家主人在洛阳经商无往不利,成了如今的洛阳一大巨贾。
这会儿姜昭随着仆人到了这家主人待客的园子里,忽然听见有人喊道:“诸位诸位,谢大商人,今儿还请了柳彧来题诗呢!”
人群忽然就有些骚动起来。
又有人喊道:“在哪儿题呢?柳大才子在哪呢?”
姜昭觉得有些意思,柳彧这人想找时却总找不到,没想找时却总往她跟前凑。但这等热闹,她是不愿错过的。
于是就对仆人说:“最近柳大才子的名声在洛阳,可是炙手可热,我倒是想瞧瞧他是如何作诗的。”
仆人心神领会的将她引到了另一处园子里。
此处白柳横坡,篱落飘香,在西北方向有三间临水之轩,无数儒袍子弟都聚集在那儿,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穿着石青缂丝竹叶衫的白面郎君。
姜昭并没有往那走,反而选了处离那儿较近的僻静亭台,款步提衣上了石阶,她倚着栏杆朝下望,恰好能瞧见那位郎君的脸,风姿特秀,远迈不群,如野鹤立于鸡群之中。
竟不逊色于她身边姿容最好的云蔺。
这疏朗的郎君正提着笔,在石壁前沉吟。
周遭的士人都起哄道:“柳郎君快写一个!快写一个!”
那被催促的郎君,面不改色道:“诸位且给我五步的时间,定然写一首不叫你们失望的诗。”
原来这位就是传言里的柳彧。
建安曹子建尚且还需七步成一诗,这柳彧竟然放言只需五步,如此恃才放旷,倒还真不负他狂生之名。
姜昭都忍不住道:“好狂一个书生。”
“可不是吗。”仆人道,“我家主子为了请他来,不仅花了千金,还迂尊降贵地邀了好几次。”
姜昭拊掌笑了,“你说一个太原柳氏的旁系子弟,还是个白身,哪来的这么多才学和自负呢。”
“贵人有所不知,这柳郎君也算是个奇人。”
仆人混迹于市井,对时下热事,早已知晓得门清,处于热事顶流的柳彧,他难免就多关注了些,而这一关注,倒是将人家的陈年往事扒了个底朝天。
第15章 柳彧咏美人
总体而言,柳彧是一个集聚了可怜与幸运于一身的人。
幼年失怙,成童丧母,到了十五岁,他是无父又无母,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也算是受尽他人眼色。这是他的可怜之处。
可这些不幸又促成了他人生一大幸。幼年失怙以至于他勤敏好学,一次恰逢名士季望隐居太原时在文瀛湖畔垂钓,他瞧见了柳正拿着枯枝作诗的柳彧。
季望走进看见两行歪七扭八的字,不由得好奇,于是问他:“你在写什么?”
柳彧仰头,神色肃穆,“老翁,你莫要叨扰我,我在写诗呢!”
季望闻言,乐不可支地道:“我这老翁不才,但替你看看诗还是可以的,不若你念来给我听听?”
柳彧指着他那两行字,道:“心有天子堂,安作田舍郎?”
那时,他年仅五岁,却已经性比天高。
季望抚须良久,见此子眸若点漆,神光摄人,又生有鸿鹄之志,觉得他此后定为不凡,遂收做学生。
这位名士季望便是他人生之大幸,教他修身立命,教他博文识学,教他在太原诸多学子里,脱颖而出。
一路来到洛阳。
姜昭评价道:“柳彧确实有几分时运。”
名士季望她都尚且有所耳闻,算是名士中清流之清流。有的人说自己安贫乐道不愿意做官,那可能是朝廷不想要他;但季望说自己不慕名利无心于官场,那还真是朝廷要不到他。
况且这位名士最喜欢游山玩水,行踪一向是飘忽不定,有时天子的招贤令都追踪不到他手里。
柳彧能成为他的弟子,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仆人点头应道:“可不是嘛。”
姜昭再次将视线落到柳彧的身上时,他早已经将诗题好了。
一干士人将这诗反复咀嚼,连声叫好。
然这些叫好声里,忽然有一道异声,不大不小,却足以清晰入耳。
他说:“若改一字,应当更妙。”
这些士人有相当推崇柳彧的,也有不怎么推崇但喜欢看热闹的,于是当即就有人扬声喊道:“这是哪位才子呀,有所高见不若站出来说一番,背地里说说有什么意思?”
“君言重了。”人群里某个方位给发声者让出了一条道。
一位素袍月貌的郎君从中款款走出。
他落定后理正衣冠,道:“方才人群甚是拥挤,我难以出来罢了。”
坐在亭台里的姜昭先是有些意外,而后又玩味地笑开了。
倒真是少见,云蔺从来是沉静端庄,不善于显露自己,今日这番话,却叫人听出踢馆子的意味来。
那头柳彧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蔺一眼,确认了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些琅琊子弟后,礼貌一揖,道:“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或许是见多了这种事,柳彧事至终都显得平淡无比。但正是因为这种平淡,反叫他隐隐透露出一种桀骜与自负。
依姜昭的话来说,就是感觉有点欠打。
好在云蔺是个性格平和的人,他伸出手,指尖落在石壁上,姜昭此处的位置有些看不清是哪个字。
只听见他说:“这‘过’字,若是能改做‘绿’字,应当会更妙。”
有士人不服,正想出声反驳。
然而柳彧却忽然拍案而起,大笑道:“妙哉妙哉。”
这次,他看向云蔺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眼神。
柳彧来到洛阳参与的文斗,没有百来场也有数十场,这是他头一回生出了危机感。然这种危机感并没有给他带来害怕,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兴奋。
柳彧直言道:“公子在这种情况下出声,应当不仅仅是为了帮柳某改诗吧。”
“确实不仅是改诗。”云蔺仰头,“更为了斗诗。”
意料之中的回答。
柳彧在洛阳身负盛名,想将他踩下去博才名的人不计其数。
他道:“既然是以文会友,我是没有推脱的道理。在下柳彧,字文豫,公子不妨也报上名号来。”
云蔺一拂衣袖:“在下云蔺,字泽芜。”
“云泽芜!”有人惊呼出声,“不是传闻里那位江郎才尽的云氏麒麟子吗?!”
“考了三年不中,我还以为回河间了呢!”
“看来此次制科,他还是要考一把了。”
……
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充盈耳畔,云蔺依旧面不改色。
反倒是柳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恰好这座园林的东道主也来了,一个瞧着颇为富态的和气人。
“此处倒是热闹,诸位大才子似乎是要文斗?”这位看着和气的谢商人笑眯眯地问道。
在大齐这种商业繁荣贸易昌盛的情况下,商人的地位在无形中有了提高,不若前朝那般苛刻,但由于长期形成的阶级观念,文人骨子里还是有些瞧不起商人的。
然而众士人作为今天的宾客,吃了他家的茶,赏了他家的花,游了他家的园林,也不好意思落主人家的面子,便礼貌性的行了个礼。
柳彧笑道:“谢大商人来得倒巧,我们正打算斗诗呢。既然我们是在您的园子里,不如就您来出题,我们讨个好彩头。”
他又转头问云蔺,“云公子意下如何?”
云蔺微微颔首,对此并没有意见。
“折煞我了,折煞我了!”谢商人乐呵呵的样子,却没有推辞,他道,“听闻你们文人一贯喜欢吟咏美人,我这破园子自然是比不得美人的,但好在我今日还真带了个美人来。”
正说着,一位风姿卓绝的佳人手抱琵琶,莲步轻移地走到众人面前。
姜昭眯眼一瞧,登时就乐了,这可不正是成化坊的南窈美人。
她估摸着,这应该就是成化坊女官安排的噱头。佳人、才子、文斗,还有这景色宜人的园林,她甚至能想到今日过后,大街小巷里的新剧本应该都是:两大才子为夺佳人一笑,在谢家园林以诗文相斗。
姜昭笑得口干舌燥,对仆人道:“你快去给我拿些茶水吃食来。”
这头姜昭晓得津津有味。
那厢云蔺就有些尴尬了。
他见了南窈,正犹豫着是否要打声招呼。
但对方却已经福身见礼,朝他和柳彧唤了声:“二位公子贵安。”
云蔺见此,也礼节地还礼道:“娘子安好。”
柳彧仅是稍一颔首。
士人们顿时哄声一片。
谢商人眯着眼,笑道:“原来云公子和柳公子都识得呀。这可是成化坊的南窈娘子,刚从扬州来到洛阳。”
他又问诸位士人,“不知这位娘子可值得诸位吟咏一番?”
南窈生得这般秀莹动人,众士人眼睛都看直了,哪有说不好的道理,当然是连声应好。
但这世上从来都有些缺心眼的人,比如说柳彧,再比如说云蔺。
柳彧道:“南窈娘子确实不错,但柳某在淮城长公主出宫那日,见她掀红纱、失香帕,惊鸿一瞥,方知什么叫国色天香。”
云蔺不言语,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此时,在亭台上品花茶的姜昭,陶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自己的侍卫道:“有时快乐并不是因为他人当着你的面夸赞你,而是他人夸赞你的时候,不经意的就听见了。”
姜昭把茶杯往石桌上轻轻一放,“这还是双份的快乐。”
侍卫:“……”
水轩里的场面一度安静。
或许诸位士人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直……直言不讳的人。
好在南窈心思颇为玲珑巧妙,她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只是娴静温雅地道:“公主天颜非我等凡女可比,两位公子既然要文斗,倒不若咏此处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