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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夫陵淡漠地将两人各异的神态收入眼底,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洞庭秦军兵力松散,三月之内当可至。”
“……?”解忧疑惑地霎了霎眼,景玄也要去洞庭么?
她和剑姬本就要往洞庭去,而那些军士亦隐居在洞庭附近,若是她能够随景玄一道去,逃离的机会岂不是更大?
可景玄会答应带着她一道去么?
“忧忧。”景玄见她沉吟不语,抚了抚她的额角,“三月后,共往洞庭谒宗庙。”
解忧听到她本就要一道去,惊讶地抬起头,眸中腾起一丝兴奋,随即掐灭,换做了疑惑,“……宗庙未在寿春?”
“平王时,郢都定于荆地。濒洞庭,吾族虽历随王而徙,宗庙仍未尝改址。”景玄握着她一只柔软的小手耐心解释,“忧忧乃昭馀解氏。赵之臣也,然举族亦居昭馀,未居邯郸也。”
宗庙便是宗庙,一旦定下了最初的地点,哪能轻易变动?朝中官位会有起起伏伏。这一族的根源却不会变的。
景氏是楚平王的后裔,自然世代聚居于平王时的郢都,也即是洞庭左近,唯有那些有意进入朝政的子弟才会聚集在郢都习书学政。
当初他在洞庭之畔遇上解忧,正是要往族地去迎族叔景差回郢,如今能与她再回洞庭,亦是缘数使然。
“……忧、忧彼时无过一幼儿。”解忧微掩了眸子,她不知道寻常贵女对这些是否了然,至少解氏灭族之时,她才四岁年纪。四岁的女孩,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这可怪不得她。
景玄和相夫陵自然不会对她的话有所怀疑,当时一个四岁的女孩若是能知道这么多,那才可怕。
“冢子率数名谋士、剑师先行入洞庭,若无秦军所查,则可弃瓯越而重履荆楚。”相夫陵顿了顿,转眸看向榻上阖眸养神的少女,“解忧。”
“相夫子有何教?”解忧的声音十分懒散。
她得知三月后将到洞庭的消息,就一心盘算起如何与洞庭那些兵卒取得联系。哪有闲心思再同相夫陵搭话。
相夫陵转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空纱囊掷在她面前,“医忧,方有山民求诊。此为信物。”
解忧转得飞快的思绪一顿,怔怔拾起那纱囊,素纱面,一根朱红色的丝线紧紧束口,的确是自己所制,可她早在去岁入秋时便告知附近山民。她将离开此地,回到洞庭,这个时候,怎会有人知道她还在九嶷?
放在鼻尖嗅了一嗅,一股浓郁艾草的气味漫起,待艾草气味散去,又有白术和紫苏的淡香——这囊中装的原是安胎的丸药。
解忧心中勾起一个会心的笑意,但嘴角却平平未动,声音平静,“我知,便在怀沙院问诊,还劳相夫子引诸位山民入内,忧暂往药方取药。”
这是她当初交给剑姬的药囊,既然又转交到自己手中,自然时剑姬到达洞庭之后,联系到了九嶷附近的斥候,前来寻她。
景玄和相夫陵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相夫陵转身离开,景玄则随着解忧一道进了药房。
当日她走得仓促,虽将药房中储着的药物托付非医喜照看,但不到半日她又被景玄劫回,重又安置在怀沙院中,这些药,医喜也就没寻到机会取走。
推开药房的门,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解忧熟门熟路地翻检着药材,俯身将小箩内的防风和当归尽数装进药囊。
“忧忧与彼病患相熟?”景玄目光始终没离开她,他自然觉得有人来求真是极奇怪的事情,多半求诊是需,援救解忧才是实,可他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他们如何传递消息。
“然。”解忧轻笑着点头,说得头头是道,“此人为山中一有孕之妇,秋时忧曾以药安其胎,计于今当已产子,故以当归下其恶露。”
景玄知她心思狡黠,编起谎话来草稿也不需打,因此虽听她说得全无迟疑,依然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半刻后,相夫陵领了五个粗麻衣衫的人走入怀沙院,其中还当真有一名妇人,但年纪长了些,看起来也不像才生过子的。
解忧正倚着廊下书案出神,为首的中年男子抬眼见廊下书案旁靠着一个容貌清绝的白衣少女,她身侧则站个玄衣公子,不禁一愣,再不肯挪步。
他分明记得医忧乃是个少年人,与她结伴都是一名白衣的儒雅医者,却不该是面前这两人啊。
“此女即为医忧。”相夫陵的目光冷冷在无人面上扫过,见人人俱是吃惊不已,纯无作假之态,不禁蹙了蹙眉,难道此事当真无诈?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定有哪里有问题,否则解忧不会轻易答应出诊。
解忧转过眸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阴阳鱼状的砭石在手中扬了扬,随手搁在案上,冲着众人温和一笑,就跽坐着欠了欠身,“小子确是医忧,诸位无需惊惶。”
众人不识得面前的少女,却识得她用来为人治病的砭石,这才信了,一个接一个上前问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哑谜
这几人说是来问诊的,还当真是来问诊的。
景玄从医喜那里“借”走了已修成的药经,倒真是细细看过的,于药理也有几分粗浅了解,听着解忧询问病情,配制药物,全没觉得其中暗含机锋。
解忧始终含着笑意,诊至那妇人时,眸色难免一顿,但她还未开口,那四十余的妇人先冲到案前,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医忧,吾家孙儿出疹数日,奈何!奈何!”
“出疹……?”解忧愣了一下,麻疹发病时节在十月到次年二月之间,这会儿春风甫至,这麻疹发得也太巧,刚好赶上了个末尾。
不过,瓯越之地也流行发麻疹么?
“是为顺疹?”解忧抚上妇人略显粗糙的手,和声宽慰,“若为顺疹,不需惊慌,小子备有祛风透邪之物在内。”说着扬了扬手中纱囊。
“不知医忧所备何物,陵可否一观?”相夫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前面几人再无可疑之处,难道玄机在她手中的药囊上?
解忧不过浅笑一下,便将纱囊递与他,“相夫子请便。”
相夫陵辨了辨药性,锁着解忧淡然的眸子,“防风者,祛风透疹,然其中当归者何也?”
解忧抬眸扫了他一眼,含笑道:“相夫子有所不知,此妇之媳产后恶露不下,故以当归活气血,败瘀血也。”
景玄瞥了她一眼,还当真与她在药房内所说吻合,有理有据,全无疏漏。
那中年妇人亦点点头,“吾家新妇体虚,常动胎气,若非医忧赠药,岂能得子?不幸小儿胎中带毒,半月有余即出疹……”
“儿时多历艰辛,方成大事。”解忧和声宽慰妇人。从相夫陵那里取回药囊,细细系好朱红的丝带,“忧亦如是也。”
如果可以,将一生过了一回。再带着这记忆做一个幼儿,那能够看透的世事就更多了——但这话解忧绝不会说出口。
解忧水米未进地昏迷了两日,看过诊后,精力短少,由少姬扶着喝了药汤和小米粥。又睡下了。
景玄陪了她一会儿,见她已安然睡熟,这才悄声离开。
相夫陵候在外间。
“相夫子以为,忧忧以何物传递消息?”
“当归者,当归狐台也;防风者,谨防风声走漏也。”相夫陵冷笑着摇头,解忧以药名传递消息,只怕也太托大了,她设下的这个哑谜,太也好猜。“此妇未必无患病之孙,然定受人所托至此。”
景玄眸色渐沉,这丫头果然不会安心留下,而且楚墨那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则以相夫子之见,遣剑卫循此妇踪迹……?”
“陵已遣檗循此妇踪迹而去,转调隗守卫怀沙院,冢子勿忧。”相夫陵勾起一丝神秘的笑意,能够与一个上佳的谋士较量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倒是很期待看看。解忧会有什么后招。
“忧忧体虚,如此空劳心力,实为不妥……”景玄阖眸摇头,解忧为什么就不能安心留下?陪在他身边。在她眼中就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么?
她才醒来没有多久,身体正在虚弱之时,却已经耗费心力地构思起了逃离九嶷的法子,不能不让人心寒。
…………
解忧这次睡得不久,醒来时天色迫近黄昏,一抹金红的晚霞停驻在天边。将她苍白的小脸都染上了一片红光。
同少姬一道进来为她梳洗打理的还有越女,越女手中托着一个朱漆锦盘,盘中齐齐整整地叠着一件火红丝袍。
解忧好奇地看了看她,“此何物也?”
越女垂头答话:“冢子云,夫人为赵姬,因而备赵服以慰夫人思乡之情,他日往谒宗庙,夫人亦当着赵服。”
赵服?
解忧凝了眉头,除了那年往秦地的途中穿过几回赵服,她几乎已经记不清赵服是什么样子了。
少姬为解忧敷了些淡脂,为她苍白的小脸添上几分血色,接过越女手中的火红衣袍抖开。
这赵服是火红的丝绸所制,边缘玄色锦缎绲边,不论是衣料还是绲边都织着银灰的缠枝莲暗纹,在金红的余晖中烁烁生光。
赵服的形制乃是直裾深衣,博带长袂,后裾极长,一直拖曳在身后。
解忧身量本就娇小,裹在这一大推火红的袍服内,愈发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精致玲珑。
一头乌亮亮的长发垂落肩头,只在发梢处用朱红色的帛带束住。
墨发朱服,将她一张脸衬得莹白如春雪。
越女又平手托起一方素色锦帕,帕子起伏,不知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解忧疑惑地揭开锦帕,琥珀色的玉玦赫然印入眼帘,夕阳余晖蕴在其中悠悠流转,正是景玄平日所佩的那块。
“此物……”解忧抿唇轻叹,她如今还有什么理由推脱?
“夫人。”少姬见她面有难色,握住她的手腕,温和相劝,“此玉为冢子随身所佩,今以之赠夫人,是重夫人之意。”
解忧郁闷地扁了扁嘴,咬咬牙,连绝世的名琴“绕梁”都被硬塞到她手中了,便顺手收下这价值连城的“文物”玉玦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