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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我听夏侯星身边的那个车夫讲了很多夏侯山庄的事情,具体总结起来就是,千年之前夏侯家的一位先祖为了避战而带领家人逃到当时还是人迹罕至的火焰山里,庶支在谷外建造村落,嫡系则在谷里居住,千年下来夏侯氏成了当地大姓,两三百年前又出了个能人,得罪了当时的开国皇帝,搞得整个家族没法科考做官,干脆就教养子弟练武,渐渐地也成了江湖一大势力。
和人家神剑山庄的创立史比起来,还真是接地气。
夏侯星的老父果然比谢晓峰他爹还通情达理,在听了我的请求之后,当即表示我可以去看夏侯世家的藏书,还分外殷勤地把妻子女儿都派出来陪着我去。
我知道这也有些看着我不让我夹带的意思,但就这我也挺满意了。
毕竟很多世家的藏书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家族湮灭,藏书才会外泄。
夏侯老夫人和两位夏侯小姐带我去了红云谷的天红楼,那里是夏侯世家藏书的地方。
我对那些诗文古籍并不感兴趣,只提出要看武功秘籍。
其实我对夏侯世家珍藏的那些武功秘籍也不感兴趣,我甚至只想看个书名。
夏侯老夫人满脸带着笑,带着我去了上三层。
对一个不能以科考晋身的家族来说,武功秘籍比那些传世古籍重要得多。
夏侯世家的武功秘籍大多是抄本,也有一些看着很是破旧的古籍,上面的文字倒是清晰,我认识的没几本,倒是看到了一本手抄的《乾坤大挪移》,翻了翻,内容和我记得的也别无二致。
单单是这个,并不能证明什么,我放下《乾坤大挪移》,对夏侯老夫人开门见山道:“我昔年听闻千年前有一套武学奇书,全书二十七册,名为《武道大全》,不知府上可有收录?”
夏侯老夫人面上带笑,只道:“这个……”
她身后的一位夏侯小姐却惊道:“《武道大全》明明只有七册!”
夏侯老夫人看了一眼身后的夏侯小姐,轻咳一声,说道:“不是老身隐瞒姑娘,而是这一套书压根就练不了啊。”
我握着拳头,死死压抑着难言的心情,哑声问道:“为何练不了?”
这回回答我的仍旧是夏侯小姐,她撅着嘴说道:“那书上说的什么这个功那个法,说起来玄之又玄的,什么天人感应宗师之气,比道经都难学,分明就是骗人玩的,人怎么能从手里烧出火,把人拍成冰雕呢?”
她说的是天火法和冷尸法。
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想笑的是原来千年过去,《武道大全》只剩七册,大约还是最靠后的七册,当年就没人能练,千年后更无传承,全然失去了发行的初衷。
想哭的是,原来当真过去了一千年。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夏侯山庄告辞出来的了,也许根本没跟人家告辞,就是那么跑出来的。
明明早就有猜测,但真正面对的时候,终究不是设想时的那回事。
一步踏过虚空,人世千年已过。
我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但毕竟我所去过的所有世界都不相通,有的更风俗类似,历史相近,让我很难有切实的计算,如今偶尔重踏曾去过的世界,才将虚空的真面目一把揭开。
何为时间,何为千年,人寿只百年,能活千年者,是神是仙?
在虚空里一步走了千年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些志怪话本,那时候很怕妖鬼,就想着自己要是个神仙就好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直到当真做了世人眼里的神仙,才知道神仙难过。
倘若重归世间,认识你的早已化成黄土,你的往事已成传说,无人知你从何处来,无人知你何时离开,如此,人已非人。
我以往不是没有过离愁别绪,但一年年亲身历过的时间终究和亲眼看到有天壤之别,我的年岁也有千年之久,却从未像今日这样真真切切地明白千年究竟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跑跑停停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只知道停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江南那么远。
我惊觉自己走了这么远,竟是一点都不饿的。
原来我甚至已经不需食人间五谷,之所以一日三餐,会觉得口渴,会觉得肚饿,只是习惯使然。
那我大约也不用睡觉。
我在一个青楼前停了下来,坐在了青楼的飞檐上,楼中正歌舞,一片欢声笑语。
欢声笑语里也有哀叫哭泣,宛如人间有喜乐,更有悲苦。
我没有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理。
我在那角飞檐上坐了很久。
久到身上的衣裳都染了霉斑,脚底生了青苔。
我甚至伸出手探向虚空,拨出一个扭曲的缝隙来,像个傻子似的朝里张望,被刀刃般的罡风扑了一脸。
我垂下眸子去看飞檐底下来来往往的人,又抬眼去看袖子上斑驳的青苔和霉点,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明之感。
我与道,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我闭上眼,生疏地运起体内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的内气。
上一次真正运起内气还在数百年前隋末,是和石之轩的那一次对战。
我说谢晓峰天下第一太久,久到他心傲慢,人麻木,那时我却没能看清自己,不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样傲慢麻木。
只是他当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屑掩盖,我却习惯掩盖。
我已经有很久没再练过武,也已经有很久没再印证过自己的道。
直到闭上双眼,封塞双耳,断绝五感,我才第一次发觉天地之道已经离我如此近,我的武道也已经变了模样,从涓涓细流,变成磅礴大海。
耳畔忽而传来风声,风声中夹带着一丝箫声,起起伏伏,恍若碧海潮生。
海潮生兮,海潮落兮。
终年不改。
世事终归是轮回。
我睁开了眼睛。
青楼里歌舞依旧,丝竹管弦奏着靡靡之音,飞檐下人来人往,衣衫五彩,头顶阳光灿烂,正是好春时。
我轻敲了一下血河剑,当啷一响,剑鸣之声清悦宛若龙吟。
我嘴角上扬,从怀里掏出随身的金块银锭,哗哗地朝着底下砸,听着底下的人起初惊怒,随即惊喜的叫声。
我大笑出声。
随即抬剑破开虚空。
虚空裂,日光湮,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明明是这样奇异的景,底下的人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满地争金。
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和这个世界分隔开了,我站立的地方一地罡风,头顶天光破碎,底下的人视而不见,欢声笑语。
我明白了。
此地非我来处,更非我归处。
来处可归,归处可往。
破碎虚空,原本就该是真真正正地破碎虚空。
我抬起头,望着全然破碎的天光,已成一片虚空的头顶,蓦然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穿梭时间的界限,破碎虚空的定则,天光碎裂如星河,我抛却一身凡躯,归向来处。
无数个时间的碎片里,我睁开双眼。
山洞里熟睡的我。
帝踏峰前紧闭双眼跪伏的我。
补天阁的寒冬,死死蜷缩在被褥中的我。
无数个时空里,和情人相依的我。
同时睁开了眼睛。
我道已成。
自此三千世界,无数轮回,我即是我,唯一存在。
我站在虚空之中,望着漫漫流过的星河,呆坐许久,目光忽而投向星河的来处。
比起那些缠绵悱恻,公子王侯,我更想去见的,是一对我已经快要忘记容颜的普通夫妻。
我这一生,已经强到可以不再有任何遗憾。
……
“宝宝,宝宝。”
温柔的呼唤从头顶传来。
头顶很凉。
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是个卖相极差的半秃,天生的,而非后来营养不良。
谎话说了一千遍,连我自己都忘了真相。
襁褓中的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人都是会有遗憾的。
——正文完
第152章 番外。归来篇(1)
我出生在安史之乱那年的冬天。
第二年叛军攻进长安,天子出逃; 大多数文武官员和世家贵戚也提前得到消息; 甚至来得及收拾细软。
我爹是个四品官,在大唐官职绝不算小; 但大厦倾倒之际; 就连天子也只能急匆匆逃亡,谁也不会去管一个四品官员的死活; 原本那些记忆我已经很模糊了; 但如今亲身经历一遍; 方知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如今是安史之乱的第三年,我三岁,我爹刚刚被从牢里释放出来。
他投降了。
我对大唐绝没有什么忠诚之心; 更不觉得一个能抛下臣子出逃的皇帝有什么值得忠诚的必要,但我爹不一样; 如果可以; 他大约更愿意和那些拒不投降被砍下脑袋的热血之士一起上刑场。
但他和别人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比别人多了一些儿女情长; 绝不肯屈死牢中,留我和娘两个人孤零零在世上受人欺辱。
从牢里回来的那天; 他喝了不少酒。
我知道自那之后; 他常常会在夜里喝酒; 甚至会哭。
在我灰暗的童年记忆里,总是记得那缭绕的酒气,还有夜半时常传来的哭声。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哭。
我娘也总是一副憔悴的样子; 但她对着我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
我爹是执掌半个户部的官员。
故而他出狱之后很快被叛军派去主管钱粮。
我坐在摇篮椅里,有些发愁地握了握白生生的小手手。
我已成道,即为唯一,故而虽然只有三岁,我也仍旧能发挥出全盛时期的实力,但我没法当着人用出来,就像假如突然有个奶娃娃告诉我,他有移山填海之能,我照样会当他是疯子。
我绝不肯被亲爹亲娘当成疯子看待。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分外想念一个人。
方应看。
之所以想起他,绝不是因为喜欢他,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他,但他偏偏又是最能让人有安全感的那一个。
这是智力上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