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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忍不住低声道:
“罚得轻了,娘娘实在是偏宠云氏。”
周昙君嗔怒地看她一眼,“人死都死了,还能如何。难道要本宫罚她进掖庭,给佟荷陪葬不成?”
她身边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又接连折损两名媵人,定使得人心惶惶。初登后位,只怕有人借用此事大作文章,若是再发落一个云意姿,她身边当真是无人可用。
周嬷嬷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她们公主一向只按性子行事,脾气古怪。
若是她铁了心想偏袒护着云氏,就算自个儿磨破了嘴皮子都是没法说动的。
周昙君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慢声道,“好在,不日周国使者就要进京,倒也略微缓解了本宫的忧思。从哥哥的传信看来,这位使者乃是他最近封的一位将军,出身临安檀氏,貌似,还曾与本宫那位姑父有血缘兄弟之亲,名字叫什么……檀望善,”
周昙君拧眉,“对了,本宫隐约想起,底下可是有个媵人,曾在姑姑的身边侍奉过?”
雁归无奈,公主的记性还是这般潦草,不过倒也不能怪她,公主小时候因一场大病,被先国主寄养在乾坤谷中,十三岁才重新回宫,那时周洲已逝去两载,公主实则并没见过她这位姑姑,自然也不会关心具体,遂提醒她道:
“正是云氏。”
周昙君讶异挑眉,半晌“哦”了一声,看向云意姿,“本宫瞧着年龄确是相仿。你既然在姑姑府中待过一些年岁,与那檀望善应当相识吧。再过几日的百国宴,云氏你,便与本宫一同出席吧!”
云意姿微微诧异,“回公主,我与檀……檀小将军并不相识。”
说谎,其实她认识檀望善。
印象里总是穿个开裆裤跑来跑去,明明出身书香世家,却对刀枪棍棒很感兴趣,常常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来缠闹周洲,要她带他们上山捉兔、下水摸鱼。
那个时候她无事可做,就捧着个花盆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或等周洲将孩子们聚集起来讲故事时,乖乖搬一个小板凳坐着,认真聆听。
随着炒菜的香气飘来,白衣郎君抄着菜勺走出,一声“开饭了”,寻常的一天便落下帷幕。
可是这一切随着周洲身死戛然而止,那个满身文士气息的驸马——檀望和也因此受累流放,檀家逐渐没落。
童稚时的欢声笑语,如今已离她非常遥远。
没想到这个檀望善,如今竟然当上了将军,还做了出席百国宴的使者,倒是造化弄人,云意姿心中感怀,周昙君却是 旧十胱 (jsg) 不满她有推拒之意,柳眉倒竖:
“让你跟着就跟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行了行了,本宫要睡个回笼觉,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睨了一眼雁归。
雁归会意,将一个羊脂玉瓶递到云意姿的手上,低声道:
“公主说,她睡醒之前,要见到瓶子是满的。”
“……”
云意姿只得认命,起身走出佳人阁,往渭水而去。
收集朝露,倒是风雅之事,云意姿袖中揣着羊脂玉瓶,缓步来到银带一般的渭水之畔,微风拂过脸庞,带着早春清晨独有的湿意。
此时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垂柳依依,淬落黯淡天光。
云意姿来到一株垂柳之下,将羊脂玉瓶握在手中,不经意侧目,便见一名侍内缓缓行来,身上所穿服饰,与大显的侍内略有不同。
她隐隐觉得眼熟,再看一眼,忽然浑身一震。
——宛须?
看清他衣袍纹路,正是梁国的腾蛇图腾,还有他脸上那道伤疤,绝不会错认,这张脸,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云意姿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试问,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个穿着梁国服饰的侍内,还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熟人,现在活生生地朝自己走来,如何能不惊惧?
回忆如同潮水漫过,这一刻有种荒谬的空间错位感,云意姿脚步如同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宛须!
这是一个像提线木偶一般的卫士,只听梁国之主,梁怀坤的号令。
这个人,前世是梁怀坤最得力的助手,亦是他的帮凶,是他,将要逃跑的云意姿抓到了梁怀坤面前,害得她被那个可怕的疯子生生挑断了脚筋,生不如死。
后来云意姿隐忍蛰伏,用计离间,让梁怀坤以为宛须背叛,亲手将这个愚忠的卫士处死,这才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宛须不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梁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出现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耳边忽然传进水花扑腾之声,云意姿脸色一僵,屏息转身。
原来,有人在渭水边钓鱼。
垂柳拂下,灰白色的天边跳出一线金光,朝阳初现,一时间金芒洒落大地,落在柳叶、斗笠,还有蓑衣下那一截雪白的袖。
嫩绿的柳条分分缕缕,遮挡了那一席蓑衣,才叫她一时间,未能察觉此人的存在。
一只苍白、隐隐得见青筋的手,缓缓抬起,将头上斗笠摘下,顿时乌发滑落满肩,他微侧过身,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
这是一个生得无比斯文,举动无比优雅的青年,他仰起脸,噙笑,对立在不远处,脸色不明的云意姿缓声说道:
“女郎在此久久停留,可是迷了去路?”
身患痨病令他说话有点中气不 旧十胱 (jsg) 足,却又因这一分不足,渲染出近乎温柔的语气,诡异到令人手指蜷缩。云意姿想要镇定,身体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羊脂玉瓶掉落在地,噼啪碎成碎片。
她却无暇顾及,巨大的震惊将心神冲击得七零八碎,一时间,乱如狂风吹絮,汇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她吞没。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机见到这个人。
梁怀坤。
62。 百国宴(10) 女郎可有婚配?……
“主公; 此女可是冲撞了您?”
宛须上得前来,声音微寒。
云意姿猛地回神。
面前之人,乃是十年前的梁怀坤,并不是那个被她驯化后的梁怀坤。她不能把控他会做出什么; 在他尚未开口时; 敛去所有真实的情绪; 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脸色:
“未知贵人在此垂钓; 奴婢失礼。”
梁怀坤久久地凝视着她; 忽然; 唇角微勾。
“无妨; 寡人不过是兴起至此; 天既已亮; 寡人也收获颇丰; 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云意姿往他的鱼篓里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她不禁眸底一凉,哪来的收获颇丰?
梁怀坤轻笑一声:
“女郎这是不信寡人?”
“寡人与女郎相见在这美妙的晨曦之中; 难道不是一桩收获么。对于寡人来说; 无论钓上多么肥美的鱼儿,都比不上与女郎相遇的这一刻。”
云意姿听着他这一席如同表露心迹一般的话语,内心逐渐平静下来。这个人同前世一样风流浪荡,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与他早早撇开关系。垂目,福了福身,“奴婢弄砸了主子交代的事儿,怕是不能久留。”
“当心,”
梁怀坤忽然抬手; 捉住了她的手臂。“女郎是来采露?”他盯着她脚下的碎片,忧愁叹息,“可惜,怎么就摔碎了呢?”
云意姿浑身一僵,飞快退后一步,凝眉看他。
“是寡人失礼。”
梁怀坤将手负到身后,轻轻一捻,“不过,女郎惧寡人?”他仍然轻笑,眼角勾起嘲讽,慢声,“惧寡人容貌,还是惧寡人威严?亦或,两者都惧。”
他每说一句,便缩短与她的距离。
云意姿声若寒冰:“还请贵人止步。”
“唉,洛邑的女郎都是如此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梁怀坤分外惆怅地叹了口气,眸子又亮起来,“寡人初来洛邑,许多地方都认不清楚,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女郎带寡人认一认路呢?”
他笑意盈盈,宛须冰寒的目光扫了过来,云意姿默然片刻,只能道:
“贵人随我来。”
梁怀坤很快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行走,时不时指着某处问一句,那是什么建筑,那又是什么植株。
云意姿为了快些摆脱这个麻烦,都一 旧十胱 (jsg) 一飞快地答了。然而接下来,这个人无意间露出的熟稔,无不令她感到胆寒。
前世她脚筋被断后,恢复得不是很好,很长一段时间右脚微跛,梁怀坤迁就她,会站在她的右侧,并特意清开道路的障碍。如今他便是如此,且分外自然,见她微偏头观察,还笑问,“怎么了?”
云意姿只得摇头。
再譬如,她厌恶宛须,梁怀坤便会让他离开一丈之外,非令不可靠近,方才云意姿回头,宛须便是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云意姿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这想法实在太过无稽、太过可怕,使得她的心脏,一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听见他问,“女郎是宫里什么人?”
云意姿沉默,道:
“我是王后娘娘的贴身侍女。”
不管那个猜测准不准确,如今只有如此说,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梁怀坤意味深长一笑,忽然问:
“女郎可有婚配?”
云意姿大惊,她猛地看向梁怀坤,却被他伸手拽到跟前,云意姿被他固定住双肩,望见青年瞳孔中隐藏的恨意与不甘:
“我在黄泉之下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你来。我想,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我放不下心啊,便亲自来看看。如今,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他极轻极轻地说着,如同梦呓一般的低语。
云意姿终于敛尽所有笑意。
琥珀色的眸子染上困惑与惊惶:“我不明白贵人在说什么,请您自重!”
她惶恐至极,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大步往人声嘈杂之处走去。身后忽然传来高高一声:
“云姬!”
“你永远,无法摆脱我。”
那一声“云姬”斩钉截铁,如同附骨之蛆,终于打破了云意姿的所有侥幸,梁怀坤,他是十年后的梁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