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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默然不语,他垂着头首,略有些无力地倚着那棺材,只觉钝痛沿着心脉慢慢侵入了四肢百骸。
再度抬首时,他的双目已变得猩红可怕,再不复适才强撑的镇定,英隽的眉宇也略有些狰狞。
尹诚从未见过慕淮这般模样,他默了默,终是开口劝道:“佳人已逝…望殿下节哀。”
——“出去。”
慕淮语气艰涩的道出二字。
尹诚还要再劝,慕淮的声音已明显透着阴戾之气,他语气重了几分,又道:“都给孤出去!没孤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侍从们连连应是。
尹诚虽惦念慕淮的状况,却也只得随一众侍从出了此室。
弯月初隐于汴京天际,天已擦黑。
那棺材还算宽敞,慕淮低首看着沉沉睡着的美人,寻着棺中空隙小心地迈了进去。
躺下后,他将混身僵寒的女人抱在了怀中。
容晞身上很冷、很冰寒。
她面容异常精致,惨白中竟透着几分诡异的艳丽。
那仵作行人许是觉得她生得过于貌美,还为她细细敛了妆面,涂了唇脂,又描画了眉眼。
她平素不施任何粉黛便是极美,现下更是美得让人心颤。
更让人心痛。
因为死人的身体很僵硬,慕淮稍稍松些力气,容晞的尸身便要从他怀中滑出去。
他耐住鼻间的酸涩之意,将怀中的女人拥紧了几分。
慕淮想起,那时他高热不退,容晞为了帮他降温,在深秋中浸了冷水。
次日清晨时,她便如今日一般,身子极寒极冷地缩在了他的怀中。
那时他心中难能有了恐惧,怕她会醒不来。
但那日容晞醒了,还对他温柔地笑了。
可现在……
这女人再也醒不来了。
慕淮眉宇蹙了几分,他将手小心地放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其上微陷了一处,应是刀伤所致,现下那处已被仵作行人缝补。
他想起之前容晞曾多次呕吐,他也曾察觉出,这女人的小腹变得微隆,可竟是丝毫都未往她会有孕这处想。
那一月她瞒着他,一定很辛苦。
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慕淮喉间微哽,半晌方将唇畔置于容晞耳侧,带着无奈地轻喃道:“蠢女人…你跑什么跑,不还是被我找到了。”
没人回他,也再也没有人用甜柔的嗓音唤他殿下。
他待这女人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他脾气坏极,性情又暴戾恣睢,几乎没怎么对这女人温柔过,平素也总是凶她。
幸她时,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总是让她被欺负得很惨。
容晞却从未抱怨过,依旧对他温柔贴心,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这个主子。
他现在最后悔的,却是那日对她说的诛心之语。
他太倨傲,说那番话是想让她乞求他,让她许他位份。
可那番话,终是伤了这女人的心。
而他腿疾痊愈后,行事愈发残忍狠绝。
慕淮心中清楚,容晞有孕后,定是怕他不会善待他们的孩子,这才动了逃出宫的念头。
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父的喜悦,那孩子便随着他母亲,一并没了。
夜静籁得可怕,慕淮的眼睫渐变得湿濡,他低声又问容晞,语气很轻:“冷吗?你身上总是容易冷。”
死人自是不会讲话,慕淮似是在自言自语,又道:“这棺材里好黑,你胆子这般小,一定会害怕。”
他双手捧着女人的面颊,在黑暗里睇着她的眉眼。
“不用怕,我抱着你呢,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自顾自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后,慕淮将头首深埋于女人冰冷的颈间,却知再也焐不热她的身子。
杀她的歹匪不知跑到了何处,他不知道害他的悍匪究竟是哪一伙人,反正都是祸害,那便一并把洪都的悍匪窝子都端了。
他定要对那些悍匪处以严酷的极刑。
慕淮彻夜未睡,就这般抱着容晞冰冷的尸身,陪她躺在这棺材中。
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迢递的更漏声。
白露熹微时,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慕淮面色微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侍从向他问安时,却倏地发现,以往慕淮乌黑如墨的发丝,竟在一夜间,生出了丝缕的华发。
虽说离他极近方能瞧出有白发在鬓,但慕淮才二十一岁,便在一夜间白了少年头,这得悲痛到什么程度?
尹诚昨夜也未归府,他惦念着慕淮的状况,便在馆驿中暂住了一夜。
他走上前去,自是也看见了慕淮鬓边生出的华发。
尹诚见慕淮已然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却仍是蹙着眉头,便略带关切地问:“……殿下,可还好?”
慕淮垂目,微嗤了一声,对尹诚道:“死了个侍婢而已,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
尹诚噤声不语。
却知慕淮虽极力掩饰着,对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双犹自猩红的双目,和那一夜间生出的华发,无一不在处处彰显,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负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馆驿环廊处,冷声命侍从:“寻个地界,葬了她。”
侍从应是。
尹诚随慕淮去了城东远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怜的宫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时,天色竟也微变,随后便倏地落起纷扬的皑雪。
起先,慕淮神色还算镇定,尹诚心中也松了口气。
可待那棺材渐被黄土填没后,慕淮竟是突地发疯般冲上前去,他推开了填埋棺材的一众侍从,纵身跃进了土坑中。
然后便恶狠狠地咬着牙,用双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后,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绳索,泄愤般地使着蛮力,似是想把棺里的女人再弄出来。
直到他的手被绳索割出了血痕,尹诚眸色登时一变,他也跳进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惊骇的行径。
尹诚声音微高了几分,竟是如从前般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经死了,你把她从棺材挖出来,又有什么用?纵是把她尸身抱出来,她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尹诚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缘由。
容氏宫女生的绝色貌美,放眼整个汴京城,没有几个女人的容貌能盖过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这么久,人也定是聪慧体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处,又怀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离世,慕淮纵是心肠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极,挥拳便要击向尹诚。
尹诚避开了慕淮的拳头,他平复着心绪,沉静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时奉陪。”
慕淮显然已经丧了理智,他怒而甩开尹诚的手,复又起身夺过侍从手中的锹子,丝毫不顾被勒出血痕的双手,面色极度阴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无字碑,慕淮对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谁,只知她应是个孤女。
侍从为容晞焚烧纸钱时,慕淮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无字碑良久,尹诚这时问他:“殿下准备何时归宫?”
慕淮声音清寒,语气恢复了平静,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叠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归宫。”
言罢,他振袖往骏马走去,再不看那无字碑一眼。
挽缰驰马时,慕淮见天际夕日将坠。
汴京远郊大雪初霁,东风未歇,一派空尘旷远之景。
景色虽甚美,可慕淮却知,上天在他出生时,应该给了他会对女子生出爱恋的情丝。
可时至今日,这情丝俱被生生斩断。
他心中再也腾不出任何位置,留给除她之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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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章十一年,初夏。
蝉鸣啁啾之声不绝如缕,武帝慕淮被这蝉声扰了安睡,这夜戾气极盛。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为了让武帝睡个好觉,便纷纷拿了网罩去粘蝉。
齐国一月前刚与北方的燕国结束了连年的恶战。
燕国近年愈发强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后萧氏把持朝政。
双方戮战数月,仍不分胜负。
齐国虽稍胜一筹,可在无止息地征战中,兵士们早已失了锐利的士气。
最后,齐燕之争以燕国割让三州之地告终。
齐军返境虽是得胜而归,却也带来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诚将军竟是在归返途中箭伤复发,暴毙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国功绩斐然。
他还未称帝时,便灭了小国缙国,近年又灭了东北的邺国。
到如今他收复了燕国一部分的土地,可谓武功卓著。
他公正严明,虽然是至尊的皇帝,却从不奢靡度日。
慕淮为政手腕强硬,朝中没有戚族或权臣敢同他作对,齐国实乃中原强权大国。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监才知道,这位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年仅三十三岁,身子骨却因积年恶习变得孱弱不堪。
武帝刚登基时,便有个习惯,那便是一连数日都彻夜不睡,独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会择个日子,在下朝后睡到申时,起来后稍用些晚食,便继续批折子。
如此滥用折损自己的寿元,慕淮终是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弄垮。
前几年他还骁勇善战,可御驾亲征。
现下年岁刚过三十,便已病入膏肓,终日要靠丹药维系生存。
有外人不知武帝的作息,便猜测他如今这般,全是因为年轻时杀戮过重,才染上了恶疾。
可全齐境的百姓都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是难得的圣君。
是夜大太监从内诸司处折返,至殿外后,他屏着呼吸,小心地进了乾元殿。
武帝单手支颐在书案,脸泛乌青,精神明显不济。
大太监不敢扰武帝安睡,便小心地将漆托中的躞蹀轻放在案,随后向武帝拱手施礼,退出了殿外。
说来武帝本人很喜欢这个已经变旧的躞蹀,缝补了多次仍未将其丢弃,明明他是尊贵的帝王,比这躞蹀精美的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