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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船身和高大的桅杆,在窄小的桥洞里呼啸而入、乘风破浪而出的精彩过程,发生得极其迅速,一切惊心动魄都在电光火石间。
在引起桥上闲汉的惊呼阵阵的同时,自然也无比考验船老的驾船技巧。
如此壮观的画面,有别于元宵灯会火树银花的壮丽,也不同于庙会的人山人海的热闹,而更是一种令人热血贲张、胸潮澎湃的快活。
朱说看得目不转睛,等船冲刺出了石桥洞,威风凛凛地重新立起桅杆,支开那雪白的船帆时,他才渐渐回过身来,脑海中却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幕。
他原地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透着淡淡咸腥气的风刮醒了,才想起要赶紧回房,想取纸笔来。
原本在将朱说骗出去后,陆辞已换好了便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准备先补一会儿眠了。
不想去看热闹的朱说那么快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还埋头一个劲儿地不知在找什么,陆辞只有强撑起精神,耐心问道:“朱弟在寻什么?大的行李都放底下船舱了,这只有小的物件。你若漏了什么重要的在大行李里,随意寻个船夫,让他领你去就是。”
朱说拼命摇头:“都有、都在。”
他因心绪还激荡着,连比带划,才让陆辞明白过来他是想要什么。
陆辞失笑,索性直接从自己的包袱里翻找出他要的纸笔来,以为他要继续练那墨义,遂忍不住感叹道:“才出行第一日,朱弟不必太过勤勉——”
在看清朱说聚精会神所落下的标题的那一瞬,陆辞刚起头的话语,也就戛然而止了。
朱说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察陆辞面上的微妙表情,从落笔到收杆,可谓一气呵成,潇潇洒洒地就将这篇《记密州港与陆兄出游》给写成了。
朱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薄红,双手将未干透的这篇文章递给了陆辞,恭恭敬敬道:“还请陆兄斧正。”
陆辞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且不说随时随地都能诗兴大发的朱说,完全不需在标题还特意带出他的名姓……他要有能斧正范仲淹的文章的本事,那怕个屁的考进士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朝一艘海船在1974年的福建泉州港出土,复原后,船长34米,甲板宽10。5米,载重量多达200吨,还有十三个舱室和两个桅座。(《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p107)
2。航船在虹桥下放倒桅杆倾斜而过的惊心动魄的画面,是由《清明上河图》描绘的。
宋人制造出来的多桅船,桅杆装有转轴,可以自由放倒、竖起,这便是可眠桅技术。
宋人用于远洋贸易的大船,“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船舱之内可以养猪;还有更大的巨船,“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梦溪笔谈》)
3。往返两地时倒腾当地土特产来挣钱的做法,在宋朝十分普遍,尤其是去汴梁赶考的那些举人,不管能否高中,多数都会趁这时机赚上一笔。
4。主要运河:汴河与惠民河、金水河、广济河合称“漕运四渠”。(《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十八章
从密州乘船至苏杭一带,哪怕一切顺遂,少说也要半个多月。
即便每至一州,都会在大桥下停宿一宿,他们也可自由上下船只,于当地采买商品,可这么漫长的一段时光,绝大多数还是都得在船上度过的。
这么一来,拥有一个合得来的好旅伴,就显得至关紧要了。
只是跟只用了半日功夫,就将船上情况摸索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开始宅在舱室之中,咸鱼躺着靠看书来消磨时光的陆辞不同,朱说看一切事物都无比新奇。
他无时无刻不抱着一本小簿子,在上头详细记录了沿河所见的繁荣市镇。不论是经过大桥时远远看到船坞处店家云集的千万灯炉光,还是远远地听得丝竹混入吆喝买卖的喧闹,都能激发他作诗作词的灵感,回回下笔如有神。
他如此着魔一般发奋,难免就让跟其同居一室的陆辞倍感压力。
朱说这灵感泛滥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好几日,陆辞终于在舱室里躺不下去了,索性多去甲板上看看沿河景致,再寻人聊聊天。
这条商船上的客人虽是自密州港登船的居多,但大多来自天南地北,也并非全前往苏州的,而不乏中途下船者。
陆辞的运气显然不错。被他选中的聊天对象,不但年纪与他相仿,还刚巧跟他目的地相同。
怪的是,今日晴方正好,他瞧着却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
陆辞心念一动,言辞中略施手段,就将对方的一些基本情况给套了出来。
这人姓李,名辛,苏州人士,祖父李诚曾在苏州城里担任一名不大不小的吏员,又因祖上经商多年甚富,索性就在当地购置了一处田产,后修成庄园,大大小小的佃户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户。
这样的家境,按理说是十分美满富足的。
无奈好景不长,一日城里发起了大水,李诚因抢救公家财物不及时,就被勒令赔偿五千贯之巨。
他纵有些积蓄,又怎么一口气拿得出来?
李诚面对这无妄之灾,只有将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还剩下四千贯的欠债,他不愿卖了家里的庄园,就不得不欠下国债了。
欠下国债还不算什么,只要不再连续遇到天灾人祸,单靠从佃户那收回的租子,李诚用个十几年,也能还清。
偏偏李诚运气极其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太|祖皇帝重惩拿了国库的拨款、却未依照约定购买征战需要的箭杆的火气。
按照官家新颁布的敕令,但凡是欠了国债的,田产都得被没收了。
李诚连变卖庄园都没来得及,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这能估产个一万五千贯的庄园,就此被充了公。
他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不久之后,也就与世长辞了。
陆辞听到这,不禁蹙了蹙眉:“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冤案。时隔多年,如今想平反昭雪,怕是难有对症,并不困难。可当时怎就不曾想过上诉?”
涉及的钱财数量如此之巨,又的的确确是蒙受了冤屈,要能狠心闹大,不一定保不住庄园。
“当时官家因那些胆大包天之人欺上瞒下之举而盛怒,州县怕触霉头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我翁翁一小吏出头?”
李辛苦笑道:“我亦不愿在新友前愁眉苦脸,讨人嫌恶,可不瞒陆郎说,我娘娘如今病体沉疴,心心念念的就是买回那座庄园。我现将家财尽数带出,虽依然无甚希望,也只有一试了。”
他未明说的原因还有一点,那便是在一干庸庸碌碌的小吏中,家境如此富庶的李诚显然被人暗中嫉恨着。
莫说替他祖父出头了,怕是见人倒霉,忙着落井下石呢。
陆辞若有所思:“你确定官府已在‘要闹处’张榜公告招标了?”
“我虽未亲眼得见,却是故友专程通知我的,十分可靠。”李辛点了点头,叹气道:“只是我还从他处听说,今年所设的标底为两万贯,较上回还多了五千贯。”
一回比一回多,他又如何买得回来?
这还仅仅是个起标价!
李辛心里愁苦至极。
这回他身负重望,带上家中所有钱财来,途中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遭遇盗匪,或是不慎遗失。
可他极为清楚的是,这一趟多半也跟前几年那回的招标一样,自己是注定白跑了——他所有的,不过六千多贯,于常人而言是一笔巨款,可对买下偌大庄园却毫无作用,可怜得连半数都不够。
陆辞默然片刻,忽问道:“上回的买扑,是实封投状还是明状添钱?”
李辛答:“是明状添钱。这回就换作实封投状了,唉!”
“又怎会无人竞价呢?”陆辞故作疑惑地再问:“难道孙、秦、张家也都未至?”
被充公的庄园拍卖不出去,官府却还老神在在,并不着急,对此陆辞倒不感到讶异。
毕竟宋时的州县根本没有实际上的长官,即县令和刺史,而只有知县和知州。
知事,仅作主持。
这么一来,官员们对地方的归属感也好,自身职务的责任感也好,都少得可怜。他们会对积压的陈务视而不见,对不利处兴趣缺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回李家庄园会被重新翻出来拍卖,还是托了有新官来上任的福。
李辛回想片刻后,如实答道:“孙家有派人在,倒未见秦、张姓之人出现。”
因此事对他而言关乎重大,那日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
陆辞颔首。
没有姓张和秦的在场,那才是正常的。
因为秦和张两姓,完全就是不了解苏州情况的陆辞信口胡诌的两姓氏。
李辛心里煎熬,谈兴自然不重,陆辞不欲强拉他说话,便在套出最重要的信息后,就暂且客气作别了。
等回舱室后,陆辞就忙起来了。
他专心写写画画,不再受朱说的半点影响。
倒是刚搁了笔,沉浸在思想放空的奇妙状态中的朱说,忍不住盯着他瞧了。
朱说心思细腻,陆辞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只独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回来后的心情,却好似十分不错。
他踌躇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口,只口吻中带了点连他都一无所觉的淡淡酸气:“陆兄方才可是遇着什么人了?”
“不错。”陆辞心情颇好地应道:“方才有幸结识了一位原居苏州城的李郎君,知晓了一桩趣事。可惜朱弟当时不在,不过,一会儿用过午膳,朱弟若还有兴趣,我愿为你们引荐一二。”
朱说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还想追问几句,看到底是聊了什么,才让陆辞心情这般愉快。
但话都到了嘴边,他又恐此举太过失礼,怕是容易引来陆辞不快,便在纠结一阵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