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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第9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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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又来了李贽。
  其实陈沐确实挺想见见李贽,毕竟他认为此时正是大明孕育出新思想的时刻,它该孕育,也需要孕育。
  甚至有可能已经孕育出来了,只是远在海外的陈沐与庙堂之高的万历都不知道。
  在常胜的港口,赵士桢看见了李贽,李贽也看到了赵士桢。
  他们二人虽互不相识,却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随后俩人都陷入了怀疑。
  李贽很容易发现赵士桢。
  人来人往的常胜港,港口栈桥、炮庙与仓场的守卫是肩扛鸟铳的大明东洋旗军,街头巷尾的岗亭里站着黑衣着甲的巡检。
  巡检们几人一队,有持矛者、有挎弓箭按腰刀者,每个小八角巡检亭里都有一条黄犬被热得吐着舌头。
  隔着遥遥万里,大明本土的律令被省略至最简,几条街上到处是身着锦衫亮纹大花的商贾,当街带着饰品精致的女子在商馆选购物什。
  没人能分得清那些男子女子哪个是本土移民、哪个是亚州土民,人们穿着一样风格的衣裳、戴着同样手艺的饰物、说着同样口音的官话,就连审美都一模一样。
  除了这些人,茂密的棕榈树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工人。
  那些工人头戴发巾、身着各色短打、小腿扎着行缠。
  有些人坐在车辕上赶着穿鲜艳衣裳的小毛驴,拖着车驾沿海岸边修出的路向更北边缓缓行进,向常胜县的商铺运去刚从船上卸下的货物。
  还有些人更加豪放,将短打扒开披在腿上,袒开精壮的胸口与胳膊,毫不介意地露出满身刺青,推着悬挂风帆的独轮手推车哼着小曲儿进入灌木中开辟的小路,把货物送去移民的村庄。
  整个港口很少能看见闲杂人等,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
  赵士桢试图用目光在不大的常胜港搜寻一个五旬有余、曾任知府的老者,但没有找到。
  后来他想,可能是李贽生得年轻、锦衣玉食保养得好;要么操劳过度,衰老的很。
  便放宽标准,寻找一个四旬到七旬之间,有仪表、有礼仪的老先生,可依然没有找到。
  直到他和一个老头对视,确认过眼神。
  在这个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港口,闲人并不多。
  李贽发现有人跟自己对视,是个后生。
  这后生穿着大明官袍才用的暗纹锦缎料子,脚踩胶底官靴,网巾发扣是精雕狮子蓝宝石,鼻梁上架玉雕蟾宫折桂墨片遮阳镜。
  他腰带上左边斜别着一只牙雕折扇,右边挂着鞣皮铳囊上有徐渭画的葡萄、葡萄旁边还有赵士桢手书‘天下太平’,露出精雕着幅仕女图的抛光木柄。
  身后还有两名赤红兵衣披挂胸甲的北洋骑兵充当武弁,钵胄的马鬃辫又黑又亮,亦步亦趋牵马立在他身后。
  李贽心里感到怀疑:这后生,难道就是东洋军府来接自己的官员?打扮比他泉州老家的那些年轻海商还要新派。
  赵士桢心里也怀疑,他倒不觉得这个看向自己的人就是要找的目标,只是纳闷这老头为何要盯着自己。
  闲人并不多的常胜港,这老头搬着马扎坐在颗棕榈树下,似乎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长袍与内里的素色中单都敞着,露出平坦的胸口与微微鼓起、皮肤下垂的肚皮。
  他披散着头发,左右没有侍者,搭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还拿着只木篦子,显然前一刻还在篦头发上的虱子。
  在他身边,堆着两箱子书,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搬过来的,书箱上还放着只码头工人常喝的大碗茶。
  现在,他披散头发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赵士桢的眼,看得赵士桢怀疑人生。
  赵士桢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抬起食指把墨镜往下勾了勾,眼神中露出狐疑,问道:“阁下可是……可是卓吾先生?”
  老头不慌不忙地起身,木篦子往书箱上一放,随手扯过束带,轻松自然地将衣裳束好,抬手将披散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拢,作揖道:“老夫李贽,有礼了。”
  赵士桢只觉头晕目眩,边回礼边心里想呀:东洋军府,往后有俩老疯子咯!


第292章 约束
  陈沐同赵士桢合计让他将李贽带回墨县,却没想好以如何一种开场白相见,因为他的打算是先让李贽住下,细细考虑一番,再想让他做什么工作。
  因此赵士桢接上李贽,去常胜县吃了顿饭、换了比港口舒服多的县衙知县宅子里借住一晚,第二日清晨便启程朝着墨县来了。
  一路上赵士桢挺高兴。
  虽然李贽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并没有徐渭那么不易相处,恰恰相反,赵士桢觉得非常舒服。
  他知道,听幕主陈沐那意思,就是想把李贽也弄进东洋军府,赵士桢一开始也有这想法,谁嫌人才多呀。
  虽然他不认识,但李贽当过教谕、国子监博士、姚安知府,明显是有很高才学的人。
  他一见到这个人,就知道这会是自己今后的同僚,无他,军府书记工作太忙太累,徐渭又是个谁都使唤不动的主儿。
  赵士桢可太希望能再来个帮闲了。
  想不到一经交谈,这个人很真性情,脑子里想得开、眼睛里看不开,什么都能理解,但能理解的事不能接受的也很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喜与怒,都在脸上。
  这对赵士桢来说……可太容易相处了呀!
  路程不远,走了两天,刚渡过白马河,他跟李贽就已经有点忘年之交的劲头了。
  因为他们聊到了四洋军府的职能,聊到了陈沐。
  谈到南洋军府、东洋军府,赵士桢显然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事在他看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大大方方说了:“大帅于阁臣、先帝当面请设南洋军府,为的就是两点。”
  “先生是泉州人,知晓沿海那些年的倭乱,那西夷葡夷屠城灭国霸占商路,时常侵入沿海,夺货烧屋、掠卖女子无恶不作。”
  “夷商开军船炮舰,船员负盔甲持火器,寻常商贾不得其争利;而海上有力之人,亦是倭寇俱在陆地叫官府杀了,这份航船一趟,十倍百倍的利润,便叫其占去。”
  “大帅是沿海旗官出身,靠着平倭任了指挥使,深知海运之利,更知朝廷才是百姓出海经商的靠山。”
  “设立海外军府,是为竞争,也为谋利,其实让大帅自己说,他会说就是为了个饼子。”
  “噢?”
  李贽前面听着缓缓点头,这些关于陈沐的事,他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总的来说其实到东洋来,就是冲着陈沐来的。
  不过他确实不知道关于饼子的故事,问道:“陈帅出海,是为了饼子?”
  金饼子?
  面对李贽的满面不解,马车里的赵士桢闭上眼睛陷入追忆,不知不觉,那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
  “那时先帝在位,赵某还是太学生,说是游学京中,其实也不过是为谋个出路,靠给人题字、编写报纸赚些银钱,生计艰难,年轻,什么都有,就是没钱。”
  赵士桢这话,让李贽深以为然,他也惨得很,而且不像赵士桢,他是整个前半生都惨得很。
  李贽出身家里穷,父亲是教书先生,二十六岁那年整个家族凑了些钱,才让他有了考举人的盘缠,考上举人却再没钱进京赶考,家里也急需他的收入养家糊口,只能去参加工作。
  他这个官,是靠亲族资助,才有财力考上的。
  受了别人的好处,自然要履行义务,否则就是忘本……要以微末之职的俸禄与手上那点微小权力,担负起整个家族的生活与光耀。
  干了几年教谕、升任国子监博士,没几年赶上父亲过世回乡丁忧,回家没来得及守孝,就赶上了倭寇围城,率领宗族投入守卫泉州的战斗。
  守孝三年再去北京,没过多久祖父又去世,他的俸禄微薄,奔丧又断了收入来源,只好把家搬到曾经当老师的河南,给妻子买了几亩田,让她带着女儿过日子,自己请假回原籍泉州奔丧。
  他离开辉县那三年,正赶上辉县旱灾,几亩地只能收上来几斛粮食,两个女儿因为病饿相继死去。
  如果不是李贽的朋友邓石阳接济二两银子,并跟好友们写信募到点钱,李贽的妻子都熬不过去。
  这样穷困的岁月一直到他当了姚安知府,有了各种常例与灰色收入,这才终于让生活的环境好了一点。
  可也仅仅是一点,当年家族倾囊相助,为的就是今日,族人纷沓而来,讨钱讨物,令他纠葛两难,最终只能闹个不欢而散。
  为躲避亲朋,他寄身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家,又被周思敬推荐到东洋军府——其实为的就是给他谋个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还有比陈沐所在的东洋亚州,更适合做学问的地方么?
  这片土地对人们毫无约束,任何人来了都能有所得,正好李贽还有个学生袁自章在东洋军府当参将,老头就自己过来了。
  船是周思敬给找的,一应钱财都留给自己家人,李贽就带了两箱子书,只身登船漂洋渡海。
  但李贽的经历痛彻骨髓,让他无法像赵士桢提起过去露出忆苦思甜的满足神情,那太痛了,痛到他想不起丝毫快乐。
  更无法轻松地把这些事说出来,这些东西永远都会是他心里的疙瘩。
  “陈帅在先帝大阅露脸,受封镇朔将军,是先帝眼前的红人,报纸上也多有他的事,我便是写了编排陈帅的文章,反教他瞧上入了眼,招入幕府。”
  “陈帅说他力主开海,是因为先帝太过克己,内廷贪渎的事他没能力管,只想在朝廷大局上在海外多赚些收入,让先帝吃个饼子、吃个驴肠。”
  赵士桢说着在马车里一拍手:“现在好了,四洋军府,全天下都调动起来,没人能置身事外,就连老先生您不也来了这东洋?”
  李贽听了连忙摆手,老爷子脸上甚至露出害怕的情绪,颇有难以启齿的意思道:“书记有所不知,老夫尤其不受约束,难免与上官结怨。”
  “当教谕得罪了知县与提学;在太学,五个祭酒、司业得罪了五个;在礼部,又得罪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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