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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锐利如刀的目光扫了鉴遥一眼,轻轻一挥袍袖,凭空消失了。
鉴遥握紧的手指动了动,手心中却是一片空空,连方才衣角的触感都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云浮城……鉴遥默默地念诵着这三个字,忽然转过头,望向了雕刻在高大木门上的云荒三女神。
在云荒的传说中,最先在这片大地上发展出高度文明的人,称为翼族。翼族的男女成年之日,会被从高塔上抛下,而绝大多数人便会在半空中化生出翅膀来,从此可以自由地翱翔于天空,化生不出的,则任凭摔死在高塔下。相对于空桑人和冰族人而言,翼族人就是神,若非他们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将整个城市升上了天空,也轮不到空桑人成为主宰云荒大陆的主人。就算如今被当做偶像崇拜的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在翼族中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被翼族升上天空的城市,就叫做云浮。那是神居住的地方,从来没有凡人可以窥见。
这个考验,委实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拾贰 风声雷动鸣金铁
在天音神殿主厅四壁绘制精美的壁画后面,盘旋着十二座幽暗的木质楼梯,各自通往围绕在主厅顶端的一个小小阁楼。阁楼的数目象征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因此这些极具装饰色彩的阁楼被称为“月阁”,是神殿里举行秘密会谈的绝佳场所。
此刻,晨晖就低着头站在一个月阁里,身上还穿着方才做神前宣祷时的精美法袍。宣祷结束后,晨晖看见鉴遥仍旧站在原地出神,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却立时被楼桑大主殿带进了这个月阁里。
楼桑大主殿就站在月阁的窗前,高大而肥胖的身影遮蔽了窗户处点燃的烛台,也让他的脸有些晦暗。他沉默了一阵,见晨晖也只规规矩矩地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便道:“今日的宣祷,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似乎……并无不妥。”晨晖说到这里,有些心虚地偷觑了一眼楼桑大主殿。实际上,宣祷到一半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木兰坛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双萍主殿和舒沫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一前一后地悄悄走出了大厅。这两个人在晨晖心目中的地位都无比重要,因此她们的半途离场让晨晖有些沮丧,差一点就背错了原本滚瓜烂熟的《清言录》。但是那么长的一段宣祷文,就算稍微滞涩一下,也应该可以原谅,犯不着楼桑大主殿专门来责备吧。
“并无不妥?”楼桑淡淡地笑了笑,“也是,你后天就正式上位了,我都要尊称你一声‘少司命大人’,怎么该来诘问你呢?”
“师父何出此言?”晨晖大惊,连忙跪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晨晖自幼就是师父教养长大?不论晨晖身居何位,都是师父赐予,始终不敢对师父有一丝不敬!”
“你心里敬重我就好,这个样子若是被别人看见,又要说我‘挟持幼主’了!”楼桑说着将晨晖拉起来,粗长的胡须轻轻颤动,“宣祷仪式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按照仪式的定例,为了显示主祷者的神通,你应该平地飞升直落到木兰坛上,却为何要从最底层的台阶往上走?分明是自堕形象!——你可知道扶持你上位我费了多大的心力,你这样坏了规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是徒儿做得不好。”晨晖低下头,轻轻道。
楼桑审视地看着少年掩饰般垂下的睫毛,对他还不肯说出实情有些失望,“你损耗了灵力,所以没法飞升到木兰坛上,对不对?”沉默了一会,楼桑突然道。
晨晖像是摔碎了碗又被抓住的孩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是。”
“什么时候?”
“迎圣像那次。”晨晖的目光望了望伫立在月阁角落里的水华夫人雕像,竭力平抑下某些故意忘却的记忆。
“你先前不是说有圣像和舒沫小姐保护,你只是有惊无险吗?哪里至于灵力衰竭得像现在这样,基本上跟个普通人毫无区别!”楼桑的声音逐渐恼怒起来,“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
“师父,是您究竟隐瞒了我什么?”晨晖毕竟是个少年,很多事情就算想要掩埋在心田深处,却经不住外界的纷扰又破土而出。他抬头看着楼桑,眼角有些发红,“我去过了清水村。”
楼桑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你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也发现了村子受到的禁咒。”晨晖喘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忍下心中徘徊了很久的问题,“师父,把我从清水村带出来的神官,是不是您?”
“不错。当日木兰宗领袖凋零,后继无人,主祭秦朗精通占星之术,言明当有灵童诞生于清水村,可为木兰宗之主,我便亲自去往那里,找到了你。”楼桑大主殿叹道,“我也知道为了带走你而用禁咒逼迫你的父母,实在有伤阴骘,但是那时情况紧急,我为了木兰宗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出此下策。晨晖,你要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可是您既然遂了心愿,临走时为什么不将禁咒解开,以至于十多年来一直殃及清水村的村民?”晨晖追问道。这件事,才是他心中最为耿耿不平的。
“我没有解开吗?”楼桑大主殿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是了,当时淳熹帝的追兵瞬息可至,我匆忙之中,禁咒可能是没能彻底解掉……”他说到这里,眼神一暗,“晨晖,师父确实有错,你可是要因为这件事情怨恨师父一辈子吗?”
“禁咒我已经解掉了,清水村我也不会再回去。”晨晖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鼻子向上蔓延的酸涩,真诚地道,“我不敢怨恨师父,若不是您,晨晖今日不过是清水村中一个农夫,哪里能够体会到教义里所描绘的欢喜和慈悲,哪里能够明白一个人该具有的品格和修养,哪里能够知道遵循木兰宗的宗旨而谋求世人的幸福?师父,您是对不起清水村人,可是您对我,却像神一样重要和伟大。因此我所能做的,是用自己所有的法力解开清水村的禁咒,然后努力像您希望的那样,将木兰宗发扬光大。”
“好孩子,不枉我教导了你十七年!”楼桑大主殿轻轻拍了拍晨晖的肩头,一贯古板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慈爱的神情,“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越城去休息。明天仪式不多,你到我的住处来,我教你恢复灵力的法子。”
天音神殿虽然占地宽广,却终究不能容纳如此多的木兰宗人。而为了遮掩身份,前来参加少司命上位典礼的木兰宗人们,都分散开居住在越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里,以免被朝廷的耳目侦知。
越城在百年前尚是天祈朝的陪都,称为越京,原本位于晔临湖的中央,俨然是第二个伽蓝帝都。天祈末期朝局巨变,盛宁帝不弃死于湖畔,晔临湖面积也骤然缩小,让越城变成今日这般临湖之城,却再不复昔日四面环水的都城气势。
不过尽管作为前朝都城业已没落,越城仍旧像贮藏了多年的上好云锦,虽然花纹色泽都已黯淡,那份尊贵气度仍旧来不及被时间化为尘土。因为气候潮湿,越城不论是高大坚固的城墙上还是曲折狭窄的弄巷里,都见缝插针地铺满了绿苔,于是整个城市就越发显得苍翠荫凉,每到盛夏,从帝都前来避暑的王公贵族络绎不绝。
此刻,舒沫和双萍正沿着越城的城墙根走着,天音神殿的尖塔在她们身后的夜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美丽的远景。舒沫回过头去,天音神殿沐浴在月光下,内部却没有透出任何灯光,外人根本想像不到,有那么多人聚集在神殿里举行着隆重的宣祷仪式。
“是不是埋怨我半截就把你叫出来?”双萍笑道,“你走的时候,晨晖分明有些分神呢。”
“他是在为你分神吧。”舒沫冷冷地道,“难道萍姨看不出来,他一直把你当做母亲一样?你关心他的时候,他都恨不能粘在你身上诉苦撒娇,对别人他何尝会这样?”
“我的儿子是朔庭。”双萍依然以她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着舒沫,“今天晨晖站的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朔庭的。”
“我知道,所以你一刻也不想多待。”舒沫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原本也一直怨恨晨晖占据了朔庭的位置,可是如今知道了他就是朔庭的转世,不知不觉这怨恨就平复下去,对晨晖的印象也随着一路上的接触渐渐起了变化。
“沫小姐,我邀你出来,就是想问一问,朔庭的转世,你追查到了吗?”双萍好不容易摆脱了冗长的会议与仪式单独与舒沫相处,自然不想多耽搁时间做一些无谓的争执。
“没有。”舒沫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下一刻连自己都惊诧为什么要故意隐瞒。难道,仅仅是因为双萍提到晨晖时那种无情的冷漠,让身受海国公主誓言束缚的舒沫心中不快?母爱固然伟大,可母爱却无比的自私。舒沫忽然不敢想像,如果双萍知道晨晖的身份,会不会迫不及待地就取了他的性命。
“沫小姐号称云浮世家的传人,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么?”双萍显然有些懊恼,细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讥诮,“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爱朔庭,我相信沫小姐不会一无所获地就从九嶷郡帝王谷回来。”
“我自然有复活朔庭的法子。”双萍的语气激起了舒沫的傲气,她不愿意朔庭的母亲瞧不起自己,“就算不知道朔庭的转世,也一样可以复活他。”
“哦?”双萍知道云浮世家法力高强,他们究竟有哪些神秘的力量外人根本无法猜测,她没有理由怀疑舒沫的话,“沫小姐有什么法子?”
“从极冰渊的地泉。”舒沫见双萍表情有些茫然,料想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于是解释道,“从极冰渊位于星宿海正北面,再往北就是云荒的禁地归墟。从极冰渊深达万丈的冰壑之下,每隔十几年就会有金色的地泉喷涌而出。那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云浮星主的法力,也常常借助地泉来提升……”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些,甚至泄露了云浮世家的秘密,舒沫不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