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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拍成电影,由儿童文学家写成童话,作家写成小说、长诗、剧本,这才是中国青年立身的典型。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教育部为啥不设立一个林添祯奖学金,以鼓励行为上有卓异贡献的学生乎?
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各界对林先生的纪念和对遗属的救助,当然很热闹,不过怕的也就是这种一窝蜂,和官崽们那种喜欢放焰火的本性,过了几天,感情淡啦,焰火放完啦,林先生也被人忘啦。好人身后凄凉,是社会的丧钟,我们岂能忍住不言哉?
黄金梅女士是台北双园国民学堂的教习,也是被林添祯先生援救过的仕女之一,当她在林先生死难前两天,带着学生去野柳旅行时,她班上学生苏玉梅小妹妹不慎从仙履石上跌下大海,就在苏小妹跌下去的一刹那,黄金梅女士一把抓住。她既然无力抓牢,本来可以松手了事的,可是她并未松手,以致噗通一声,一齐下去。后来虽被救起来,但如果不是这位教习在骇风巨浪中把苏小妹妹紧紧抱住,早被卷到夏威夷去矣。
对于这位教习,台北只《民族晚报》登了一段新闻,似乎还没有听说有啥下文,假如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朋友,能动动尊腿,去学堂看看黄女士,也算差强人意。现任局长林清辉先生,官性正浓,往上看有精神,恐怕无工夫往下看也,哀哉。可是黄金梅女士是现任教习,无可奈何,我们只有盼望台湾省教育厅采取行动,至少秀才人情,传令嘉奖,或再予实质奖励,像保送大学啦,留学啦,发笔奖金啦;最容易办到的是,发她五千元之款,给她两个星期的假。
于是有人告曰:「你阁下不是已言之乎?二抓牌的特征是恩从己出;他们本来要这么办的,经你一说,鼻子一哼,就不办啦,柏老柏老,你反而坏了大事啦。」这话真是至理名言,可供有心上进之士参考。不过有一点是,不要把他们估计得过高,以为他们「本来要办」。如果不是小民们猛嚷嚷,恐怕他们连眼皮都不会抬。
野柳之地,柏杨先生老早就宣示国人,没啥可玩的,偏偏有人去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果不是林添祯先生之死,世人还不知道该地经常表演「失足落海」节目,如果能因林先生,而使野柳成为现代化的郊游胜地,他死也瞑目矣。
荣华富贵
林添祯先生的壮烈义行,可以使人想到很多问题,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什么都有,独缺灵性。我说什么都有,那是真的什么都有,不信的话,翻开古书瞧瞧,圣人也好,君王也好,篇篇言论,头头是道。而实际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权覆亡,异族入主中国,凭我们的想像,一定以为官民同心,一致对外了吧。如有抗敌英雄,也一定会被人顶礼膜拜。黄道周先生在福建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义,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经之地,有千里之遥,沿途所见,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象,那时适逢新年,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戴新帽,访亲戚,拜朋友,玩龙灯的玩龙灯,赶庙会的赶庙会,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偶尔抬头,看见一队鞑子兵,押着一个白发老头,绳捆索绑,头上戴枷,手上戴铐,脚上带镣,不仅大为惊奇,连猴戏都不看啦,一拥而上,看起老头来啦。经鞑子兵介绍,原来他名叫黄道周,犯了叛乱之罪。大家一听,啊呀不好,叛乱罪是要杀头的,挨不得挨不得。只有若干顽童,捡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以示薄惩。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这么大年纪,不知安份,竟去造反,真是个大傻瓜。」呜呼,不要看书本上、报纸上,或二抓牌讲演时猛烈推崇忠臣义士,推崇得无微不至,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无不寂寞可怜,被人「叹曰」也。
这是一种不讲是非,也不懂是非,而只一味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把中国人的灵性酱得欲僵欲死。凡是有异于这种气质的行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和被厌恶。不仅小民如此,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分子,也是如此。君看过《康圣人显形记》乎?十九世纪九○年代出版,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其中叙述六君子临刑的一段,是全书精华,读者先生,不可不看个仔细。书上曰──
「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恭喜,恭喜,诸位老爷们,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闻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由得心内一惊,彼此相视,一言不发,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功罪后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促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但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押到堂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捆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各在背后插了标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后押护而行。出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篷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护,刽子手在后跟随。」
书上续曰──
「末后,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后。真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面朝天,浩然而叹。杨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未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状。两旁观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却逍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仍有八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直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三刻,即便行刑。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午时三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枪炮声,这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有啥不同也欤?时间上虽然隔了三百年,民族灵性却依然如故。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迟」、「有懊悔之状」,真是以猪猡之心,度龙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该书作者虽没有叹他们曰:「真是大傻瓜」,却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而牺牲了「富贵功名」的爱国斗士,认为不合算不合算。呜呼,伟大严肃,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蹟,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这正是中国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去拚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和对富贵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贵功名,化为乌有。」呜呼,中华民族复兴之机,看来使人紧张。
于是有人就说,黄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圣人显形记》之书,乃清末之书。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现在是啥啥啥啥时代矣。啥啥啥啥者,吉祥蓬勃之词,我们不加论列,盖论列了恐有未便。我们只是想,自明末至清末,三百年之久,都没有什么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其僵其硬,恐怕还要更重。一九五八年种玉麟先生和他的几位青年朋友,驾着「自由中国号」小舟,横渡太平洋,报上天天有赞扬他的新闻,社会上也天天有座谈会、茶话会、交谊会,等等之会,对他恭维备至。有一天,柏杨先生拜访一位作家(尊名说不得,说了就挨揍),他是负责编《特刊》的,我问他感想如何,他摇头而露牙,冷笑曰:「一个小浪就沉到底啦,这种傻事,我不干,我不干。」
酱缸
其实不但他不干,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干,盖灵性被酱之后,正人君子,就有两副嘴脸,一曰群众嘴脸,一曰子弟嘴脸。对群众时一副嘴脸,对亲人时又是一副嘴脸。或上得台盘,或写起文章,或致起训词,或坐在办公桌后,是一副嘴脸;该嘴脸也,凛凛然大义灭亲,不可侵犯。但一旦回到自己家里,想想自己,想想妻子儿女,便另是一番嘴脸也。种玉麟先生驾一只帆船,上面有若干现代化的设备,而且又逢太平洋最太平时期,危险是有的,但并不就等于往火坑里一跳。作家老爷已如上述,官崽的表情,就更为可观矣。我有一位当官的朋友,出席某学堂座谈会,慷慨陈词,唾沫横飞,差一点就当场自杀,以表他视死如归。可是回到家中,小儿子告诉他已写信给种先生,要求也参加一份,他就立刻跳起高来,骂曰:「船翻了怎么办?」并引用圣人之言曰:「务虚名而得实祸,务虚名而得实祸。」
从前的酱缸固是酱缸,却是大酱缸,还偶尔有点空隙。自从来到台湾,大酱缸变成小酱缸矣。人的想法、看法、见解,也跟着更浅、更短、更庸、更俗、更教人起鸡皮疙瘩。大家有口皆碑,说种玉麟先生了不起,那是希望别人去傻,自己并不打算去傻。大家都赞扬张三,目的是希望别人当张三──自己并不希望当张三。大家都赞扬李四,也是希望别人当李四,以便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如果让自己当李四,恐怕全家都得哭上三天。咦,对岳飞先生,谁不尊敬?问题是,有几个人愿意自己当岳飞?又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儿子当岳飞?不过研究起来,也不能怪谁?中国立国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翻开历史书看看,凡是有干才,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