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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正在厨房弄得震天响,我知道她快要把午饭准备好了,写意的,我歪到沙发上,顺手抓起报纸,一面看标题,一面计划着如何消遣这可爱的周末。首先,我打算,午饭后要痛快的睡一大觉;其次,洗洗澡,洗洗头,刮刮胡子;第三,把朋友们的来信覆一下;第四,浇花;第五,收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最后,华灯初上,和妻在院中对坐赏月。
这是多么合理而诗意啊,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好的脑筋。
「又看报?吃饭!」
一声吆喝,妻满面通红的冲出厨房,我飞快的移动视线,希望尽快的把报纸看个大概,可是偏不凑巧,今天报纸上竟真有消息,像越南的战事打得正厉害啦,美国的黑人和白人平等啦……另外,电影广告也真诱人,《情劫火焰山》《蛇发美人》《骑兵肉搏战》……香艳、悲惨、武打、神奇、恸绝、紧张、狂满……都是天下第一巨片。
呼──的一声,惊险镜头出现了,饭碗从我耳边擦过,流星似的撞到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怪响,地板上撒满了米粒和碎瓷片。我大大的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这碗饭是妻「祭」出来的,她正柳眉倒竖的站在门口,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发脾气的原因了,慌忙七手八脚,把地板上的东西捡净,跑进饭厅──「我问你,」妻把脚翘到我的椅子上,不准我坐,「叫了你七八遍,为什么理都不理?你陞了什么官,在家里也端架子?」
我赶紧叫屈。
「要教我相信,赌个咒!」
「唉,」我没奈何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来世变狗。」
「太轻。」
「变猪。」
「太轻。」
「我,」我急了,口不择言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变,教我变,教我来世还当一个既穷又小的公务员。」
妻点点头,把脚收回,我坐下来尽快的稀哩哗啦扒了三大碗。
「你看,」我鼓起勇气说,「今天,我总该休息一天了吧。」
「废话。」
「什么事都得公平呀。」
「一百个废话。」妻挽起头发去吹电扇。
我只好到厨房洗碗,这工作真腻人,我想哼点小调来调剂一下,也哼不出,眼皮既涩且重,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从窗口望去,妻正安静的品着咖啡,两条腿舒服的伸到沙发的另一端,彷佛不知道她那可怜的丈夫在厨房里受活罪似的。
洗过碗,已累得发昏十一章,我踉跄的跑回房子,燃上一支纸烟,刚拿起报纸,想休息休息,麻烦却又来了。
「姓郑的,」妻叫,她总是叫我的姓的,「我上午买了十只小鸭。」
「好呀。」我支吾说。
「养大了杀给你吃。」妻忽然体贴起来。
「好呀。」我受宠若惊。
「卖鸭子的人说,」妻笑道,「每天最好喂他们蚯蚓。」
我看出事情不对劲了。
「我困死了,我想睡。」我先发制人。
「别打算溜,」妻用脚拦住我说,「商量一点事,好不好?」
「我想睡。」我打呵欠说。
「乖乖坐下。」
「我困得要死。」我挣扎着上床。
「你别莫名其妙,」妻沉下脸说,「从今天起,你下了班就给小鸭去掘蚯蚓。听见没有?现在先去开个利市,我替你新买了一把锄头。」
我立刻了解,我要是不去掘蚯蚓,事情准没个完,所以我再也没作一声,就奔到后院。果然,「替」我买的新锄头摆在那里,我把双手唾了唾沫,开始神圣的劳动。这时候,酷日当空,每一线阳光都像钢鞭似的抽进皮肤,我彷佛跌进《圣经》里的琉璜火湖。……偶尔一回头,妻已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弄脸的,忙个不停。
我一面掘蚯蚓,一面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迅速的,灵感在肚子里拟草稿,我也要作诗了,我的诗是「悼亡诗」──天老爷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7教那个死婆娘归了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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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疲倦把我的灵感弄断,草稿拟不下去了。满身汗水像淋了一场暴雨,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嗓子要冒出火,我本想回到房子里歇一歇的,却又不十分有这种胆量。到底我还得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灵活的脑筋,轻轻那么一想,蚯蚓被抓了起来,装着没事人似的,擦着汗,踱到窗前。
「你干什么?」妻仰头叫。
「我得休息一下呀。」我抗议说。
「你捉了几条?」
「三十。」
「再捉三十。」
要不是因为无法善后和胸有成竹,我真要昂然而进,所以我懒得和她争辩,只趁她转身取刷子的时候,飞快的,把手里的蚯蚓放到她粉盒旁边。然后,仍去掘我的地。
一切像演戏一样的准确,五分钟后,妻在房中发出令人血液都凝结的叫声。
「蛇……一条小蛇……」
妻的面色苍白,活像银幕上被枪杀时的电影明星,一只手掩着满是口红的嘴,一只手指着已爬到桌子中央的那条蚯蚓。我好不得意,她果然连蚯蚓和蛇都分不开,于是我英勇的抓起那条小蛇,掷出窗外,然后把她扶住,尽量的安慰一番,又高声咒骂了那小蛇一顿。跟着就声明,说什么我都得陪她在一起,免得她再受什么惊吓。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当然,我先喝了一个饱。)这样闹了好久,妻的芳魂才算归窍,重新坐在梳妆台前。
长吁一口气,我欣然的歪到床上,刚合上眼。
「姓郑的!」妻又发话了。
「嗯。」我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妻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呢?只有我对不起她呀。一个当丈夫的,还不浑身都是错吗?
「你一万个对得起我。」我呻吟说。
「那么,你总是扳面孔。」
「谁扳了?」我愿意用半个地球换她的长舌头。
「看你没有礼貌的,」妻用木梳敲桌子说,「睁开眼。」
我赶忙睁开。
「坐起来呀。」
我赶忙坐起来。
「你笑一笑看。」
我赶忙龇牙。
「死相,」妻扭过头说,「唱个歌,好不好?」
「唱什么呀,我什么都不会。」我哭丧着脸说。
「唱京戏吧。」
「我赌咒,真不会。」
「流行歌曲?」
「我更不会。」
「你会什么?」妻不高兴说。
「我只会唱家乡小调。」我屈打成招说。
「也好。」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咳嗽了一阵,打扫喉咙,唱了起来──那月亮真是圆呀
那土堆真是高呀
那小蛇真该死呀
那女人真该活埋……
哎哟哟……救救人……
「唱的什么?」妻皱眉说,「像猪叫!」
那结婚的都是7傻瓜呀
那娶妻的都是混蛋
那鸭子吃小蛇呀
那婆娘吃男人……
哎哟哟……救救……
突然间,我住了口,妻也耸起耳朵,原来从大门那里传来可怕的撞击和喧哗声,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高喊着:「开门!开门!」一件莫测的恐怖降临了,妻颜色大变,迅速的披上外套,紧偎住我。
「你,」她害怕的问,「你,你惹了什么祸?」
没有呀,我一向奉公守法,是一个买酱油的钱不敢买醋的呆瓜,怎么会惹祸呢?正惊疑不定,门敲得更紧,接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门倒下来,闯进两个张惶失措的消防队员,手里拿着水龙头、铁铲……我的眼珠都要往外爆。
「什么地方失火啦?」一个消防员探脑袋说。
「失火?」
「是呀!」
「你们神经恐怕不正常吧。」
「不正常?怪了,刚才你们房子里有人哑着嗓子干号,哎哟哎哟的喊救命,正巧我们车子停在路边,不是失火?声音会那么惨……」
事情没有比这更倒楣的了,他们竟把我的美妙歌喉,当成失火求救的喊声了。妻开始翻白眼,我以为她要昏过去的,谁知道她飞起一掌,我的右颊就火炙似的痛了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摀着脸忙得不可开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陪罪,解释,请他们抽烟,请他们喝茶,请他们以后常来聊天,磕头作揖,好容易才把那一批爱管闲事的家伙们赶走。
「修理大门,至少要二百元,」我咕哝说,「都是你,要教我唱。」
妻不说话,我也就连忙打住,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看看表,已五点钟了,这个周末宣告结束。
我刚要抓起报纸,妻又叫了。
「走呀!」她花枝招展的站到门口。
走就走,反正是反正了,我把心一横,拿出殉道精神,大无畏的站起来,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打算买一个头发针。」
「好呀。」我一面掩门一面说。
「你看,什么样子好?」路上,妻表示民主说。
「蝴蝶样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