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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小芬惊喜地叫起来,“真的!”
“现在可不行了,”伯刚在一边接口,“‘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你看我的手,可不是长满了荆棘?”
“不管怎么样,收你这个徒弟,总够资格的。”星初对小芬说,“还有,你不是喜欢文艺吗?张伯伯从前那一段散文才写得真叫漂亮!”
“哎呀,那张伯伯真是多才多艺呕!”
这应该说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星初就怂恿着说:“小芬,你这么佩服张伯伯,那还不把琴拿出来,请张伯伯指点指点。”
“噢!”小芬非常柔顺地答应着,似蝴蝶般轻盈地飞到后面去了。
星初夫妇交换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伯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
小芬小心翼翼地捧着琴匣交给伯刚。他取出琴来,校正琴音,琴弓擦出第一个嘹亮的音符,但木僵而粗蠢的指头,在纤巧美丽的提琴衬托下,连他自己都感到丑陋不堪。
他忽然丧失了勇气,十年未曾摸过琴弓,曲谱也记不真切,他怕在小芬面前的第一次表演,就让她在心里喝倒彩,因此,进退两难地苦笑道:“怎么办呢?”
星初了解他的心情,点破他说:“旁若无人!”
瑾清的鼓励更透澈,“没有关系嘛,好久不玩儿,手总生的,慢慢就好了。”
“好,我试一试,”他鼓起勇气来说,“拉不好,小芬你可别笑话我啊!”
“张伯伯,不,张老师,”小芬调皮地答说,“做学生的怎么敢笑老师。”
于是,他试着去拉一个小曲子。手指像倔强的顽童,不听话极了。指尖握砍木的斧头时,嫌它不够强壮有力,在琴弦却嫌不够纤细,常常搭到另一根弦上。
伯刚几乎拉不成调,沮丧而着急。清风拂拂的仲夏之夜,背上的汗湿到裤腰上。
就当他要承认失败的一刹那,他瞥见小芬脸上的表情,她的笑容与她捧琴匣给他时的笑容,丝毫未变,那是只有父子家人之间才有的无原则的欣赏与宽容的表情。
“这个不算!”此时他所恢复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心。擦一擦汗,重新提起琴弓,闭上眼,心底的乐声,汩汩如出山的清泉,通过手指,散播在深厚恬静的夜空中。
到得意之处,他慢慢睁开双眼,只见小芬仰望着他,嘴微张着翕翕而动,仿佛那个“好”字已经在嘴边等了半天,等曲声一终,跟着就要冲出来似的。
他重新闭上眼。“一个人一生只要有这么一次境界就够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很快地就跟小芬成了好“朋友”。星初夫妇百分之百地实现了他们的诺言,尽量替他们父女安排接触的机会。他教她练琴,为她补习英文,跟她研究文艺作品。他发现小芬除了继承了她母亲的外表以外,在性情上跟他更为接近。为了娱乐小芬,连带引起他创作的欲望。他写过两篇小说——为了小芬这个唯一的读者。第二篇小说中,他故意在情节上留下一个漏洞,小芬读完第一遍,就为他指了出来,这使他愈发感到快乐。
每到黄昏,他就坐立不安,这使他记起当年追求挹芬,每天下午等候邮差的滋味,于是往往一个人溜了出去,沿着大路去迎接小芬。但等一发现她的影子,倒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故意避了开去,兜一个圈子,作为不期而遇,然后一路听她谈论学校里的情形。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可是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步骤。
星初夫妇也从不问他,看样子他们希望最好能一辈子保持这样儿。
这一天他开始写第三篇小说。以一个女学生为主角,故事可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结局,他想到可以跟小芬来研究一下。
一想到这里,他在目不可见的一瞬间,获得另一个故事的纲要,构思片刻,就得到很完整的结构。
这是一个现实的故事,他希望小芬能成为主角。
“小芬!”这天晚上做完功课,他很高兴地说,“我今天又想到一个故事,可以写成一篇很好的小说。本来想写出来给你看,但是有一个原因——这原因回头再讲——我想先讲给你听。”
“好。喔,慢一点,我先去给您倒杯茶。”
他喝了一口小芬倒来的茶,从容不迫地说:“故事的背景,你不必去管,男主角的名字我还没有想好,假定叫他×先生好了。”
“×先生在一家银行里做事,收入很丰富,是个汽车阶级。
他有个非常美丽的太太,这位太太样样喜欢拿第一,我们就叫她‘第一太太’好了,‘第一太太’漂亮第一,爱她丈夫是第一,爱好虚荣也是第一,不是第一流的汽车不坐,不是第一流的皮大衣不穿… 。”
“这位‘第一太太’要不得。”小芬说。
“你别打岔!听我讲完。×先生为了满足他的‘第一太太’,虽然收入很丰富,还是不够花。因此,他就盗用银行里的公款。等到纸包不住火,查帐查出来以后,×先生关到监狱里去了。
“这时你猜‘第一太太’怎么样?她觉得她丈夫已经不够第一的味道,就要求离婚。×先生这时候自顾不暇,当然没有说话,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们那时候有个两岁的儿子,‘第一太太’觉得带在身边很累赘,就不要那个小孩。结果送给×先生的一个好朋友,连姓都改过了。
“以后×先生出了监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念念不忘他的儿子,但因为打仗的缘故,彼此音信不通,一直到十几年以后才找到。这时候那孩子已经长大了,长得非常聪明,他的义父母也待他非常的好。可是×先生认识他的儿子,儿子却不知道×先生就是他的父亲。×先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他的儿子,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儿子知道了他的真正的父亲以后,心里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小芬很注意地听着,等他忧然而止,便接下来问:“那么,您说那×先生是用的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你想想看,应该用什么方法?”
“我不知道。”
“假如你是那个孩子,等知道了事实真相以后,你会怎样想?”
小芬两只黑而圆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好半天才微羞窘地笑道:“我想不出,书上说,写小说要有生活经验,我没有那种经验,实在想不出。”
伯刚失望极了,但是表面上仍旧要把这出“戏”唱完,于是竭力搜索昏乱的脑海,希望能发现一些新的问题,可以继续谈下去。
“不过,”小芬忽然开口,“我觉得那个孩子知道了他自己是谁以后,一定不会快乐。”
“为什么?”伯刚重重地问。
“因为他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的孩子,一定不会快乐,我想男孩子也是一样的。这是我的经验,”小芬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要什么;或者我有时候觉得害怕,譬如遇见太保,我一定先想到妈,只有学校里要交什么钱,我才先想到爸爸!”
对她那稚气的老练,伯刚一点不觉得可笑。痴痴地想着,一个被忽略的,但却是根本的问题被提出来检讨:他要得到小芬,到底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父爱,还是为了小芬的幸福。
“张伯伯,你要来的啊!”小芬用抖颤的哭音说。
“嗯。”伯刚不敢多说话,只有那样才能保持镇静。
“星期五要写信,星期日早晨我就收到了… 。”
“好了,小芬,”瑾清赶紧拦着她说,“张伯伯做事的地方又不远,常常会来的。汽车快开了,不要耽误张伯伯的工夫。”
“那么,张伯伯再见!”
“再见!”
伯刚向星初夫妇匆匆握别,转身快步离去。忽然又听见小芬在后面叫:“张伯伯,伯伯。”他站住脚,小芬走近他面前说:“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您写的小说,我拿给国文老师看了,他说写得很好,要介绍到一家文艺杂志去发表,问您用什么笔名?”
“笔名!”他从来未想到过自己这趟下山,会有这一点意外的成就,可是这也无所谓,想了一下,说道:“用柏康两个字好了。松柏的柏,康健的康。”
“松柏的柏,康健的康。”她照样念了一遍。
“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选自《当代中国新文学大系》,天视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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