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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见熟悉的案几神符之后,锁阳的眸忽的有一瞬湿润,“鬼白……”锁阳听不出自己话音里一丝哽咽,他的声音轻极了,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像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他知道,这里再也无人答他了。可仍旧忍不住问,想问一问。
仅仅是一句,你好不好。可又怎么会好?怎么会好呢。
癸鱼点上珑角灯踮脚想将它挂得高些,却忽的顿住了手。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像鬼魅,像蛛丝,像幽灵,反正是在暗夜里,在淅淅沥沥的梅雨里,听不清道不明又抓不住的,并且切切实实存在的,歌声。没错,是歌。
“陛下听到了么,有人在唱歌呢。”那隐隐的缠绵曲调哀怨又温柔,锁阳从中却听出了那样浓重的思念。
唱歌的人也在思念着谁么?是谁呢?壁上明黄的灯火忽的重重晃动了一下,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一瞬,歌声住了,门咯吱一声,打开又关住,就像一个秘密。开了一条缝,泻了一地的荒唐,却又忙不迭的合拢。真小气。
……
“蓖麻?”
第八夜
蓖麻是在自己脚下看见这个落魄的神仙的。
“嗳,你是仙人吧?为何会伤成这样子?”那时,蓖麻还是未修成人形的桃花精,她的枝叶柔嫩,满树的桃花漫烂。
她看见偎依在她树根下的仙人闭了很久的眼睛,像是睡着了。然后,似乎有一滴泪慢慢从他的眼角滑落,润湿了她的一片叶子。
她便是第一次尝到了人的眼泪,是微涩的咸,带着凛冽的苦。或是绝望。那时的蓖麻不懂,她还是只懵懂的小妖精,单单觉得这个仙人长的很好看。她还不懂情绪这个东西。
書卿此后喊她小桃花。她喜欢他喊她的名字。带着生气,可也冷清。書卿说他不是神仙,可确是从九重天上下来。他说,我是个罪人,我下来是为了寻回一个人。那个人才是神仙。
四海八荒这么大,蓖麻问,还能寻得回来吗?
書卿就笑了,他说,东边有日出,极地有仙山,那里的东君一定有法子。小桃花,你好生在这里呆着,潜心修化,待我归来,可要看你化成人的模样啊。到那时,我便带你下山。
她此前是没有修成人形的想法的,一点也没有。她看惯了身边姐妹们修成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袅娜女子欢天喜跟着男人离开,最后无一逃得过天劫。不是被男人看出妖精的真身然后请人做法打尽修为,就是在渡劫那日被天雷劈成灰烬。蓖麻一直想不明白这么多惨烈的教训在这里,身边这些傻姑娘为何还要争先恐后汲取日月精华修身成人呢?蓖麻倒觉得,做一棵树多好,不用跑来跑去,晒晒太阳逗逗花鸟,倒也快活,那时身旁的桃姐姐对她说,蓖麻,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爱上一个人,当你爱上他的时候,你就不想做一棵树了,你也不会再计较后果有多惨烈了,你知道吗?没有情绪的做一棵树,不是真正活过。
蓖麻隐约记得,后来那个桃姐姐化身成人,成了当时名动一时的大夏宠妃,她渡天劫那日火光映亮了整座桃锦山,蓖麻那时还是一棵傻不溜秋的树,她直愣愣看着天雷把桃姐姐的真身劈成两半,她听见当时大夏帝王绝望的嘶吼和无助的哭泣,还有桃姐姐最后告别时说的别哭,我爱你。那便是蓖麻第一次听见“爱”这个字,她似乎在一夜之间知道了情这个东西,那夜过后她想了很久,决定听書卿的话,修成一个漂亮的桃花姑娘,等他来接她。
她要做一棵有情绪的树了。
“后来呢?” 趴在桌子上的癸鱼忍不住问,旁边锁阳听得似乎入了神,烛火越来越微弱,蓖麻却兀自站起身,轻轻走到窗前,“陛下,您瞧,雨快停了。”她转过身,对着锁阳温婉地笑,
“天色不早了,陛下回宫歇息吧,妾身后面的故事,确确是不值一提了。”
锁阳一瞬间回过神来,他端详着烛光下蓖麻的脸,想起初见这女子的那日是个雨天,她湿着半身朱色衣裙赤脚走在燕河的侧岸,手里还拿着一竿用来招摇撞骗的卜卦经幡,她莫名上前唐突了他的步撵,拂起帘子的那刻他便撞见一双瑰丽的眼,只听见这女子脆生生的笑,“这位公子可是有未了的心愿?”
一旁的烛火噼里啪啦的烧着,锁阳沉默半响,道,“这些年,你可有怨我?”
“陛下说笑了,妾身能服侍陛下左右实属三生修来的福分。”蓖麻的红衣沾染了这冷宫的雾气有些泛潮,但她仍然把这红色穿得甚有味道。“这冷宫,是妾身自愿来的,妾身来赎罪。”
“何罪?”
“陛下,天色已晚,妾身要歇息了。”蓖麻只是微微垂下眼脸,一副送客的姿态。
锁阳并未坚持,是的,她从未怕过他,这些年她对他敬重有加,却从来冷暖自知,我行我素,锁阳知道,那不是爱,他们的关系在目睹鬼白死亡的那日就结束了,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蓖麻王后一朝之间失了圣宠,已被打入冷宫多年。
锁阳只是站起来,环顾了潮湿的四壁,然后沉默的走向门口,癸鱼在后面忙不迭撑起伞具。
“他来接你了么?”
“陛下?”蓖麻被问得措不及防,她看着门口帝王清瘦的背影,忽然心里泛起疼。
“他接到你了么?”是坚持的问句。
“没有,陛下。”沉默了半饷,是蓖麻比雨还冷的语调。
锁阳唇角露出不动声色的笑意,他抬高了声音,“癸鱼,起驾回宫。”
第九夜
蓖麻便是在那时看见的鬼白。
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鬼白了。
依旧蜿蜒及地的银发,消瘦挺拔的身姿,绝世无双的一副皮囊,却是猩红的眼和一身花里胡哨的锦绣长袍,那个“鬼白”悠悠然拿着一把扇子,稳稳走在突厥王的身后,眼神说不出的诡魅乖张。
蓖麻瞥了一眼身边的帝王,锁阳早已经变了脸色。她是妖精,凭借气味辨人,所以更不相信死能复生的鬼话,心知这是一种叫做噬主的法术,同一具躯壳,却是换了魂。也不知鬼白原来的魂,是被吃了,还是被困在哪里。锁阳却是不一样的,他只看得到那张记忆里的脸,被整个大夏忘得一 干二净,却如同梦魇般缠绕了自己三年的脸。
“突厥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多海涵。”锁阳苍白着一张脸,把礼数做得周全。身后的“鬼白”施施然上前一步,扇子一开,遮住一半的眉眼,“大夏物华天宝,明君亦有天人之姿,一路走来,着实教人神往。”他咧嘴一笑,“突厥王不善汉语,由鄙人代为议和,还望帝君宽宏,鄙人姓姬,单名一个昌。”
“突厥一向与我大夏交好,不知此番,是为何前来?”锁阳只是望着他,看不出情绪,帝王之姿却也足。众人落座,蓖麻迈着袅娜的步子去给突厥王倒酒,姬昌看着了冲她一笑,说不出的风流妖冶,蓖麻却低头不为所动。“这十里城池,供奉良禄,你只便开口,我必不亏待。”锁阳端着一杯酒,先干为敬,姬昌也不急着给条件,只是歪头看着他施施然道,“传言大夏气数已尽,千疮百孔,民不聊生,敢问帝君,为何死守大夏?”
“大胆!”一旁的武广将军闻此拍案而起,“大胆蛮夷,何出此言?我大夏国运正昌,尔等前来议和,莫忘了身份!”
锁阳挥手,并不计较,他缓步下台阶,慢慢走近银白色长发的男人。
因为总要留一处地方,等他回来。那是锁阳未说出口的话。他在他面前站定,歪着头微微一笑,“姬昌可识得鬼白?”除了蓖麻和一旁角落里的癸鱼,其余人等都面面相觑,诧异帝君为何忽然道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姬昌却不答,只是扇子一拢,直指锁阳,朗声道,“我们突厥的要求,便是帝君。”
整个桓清宫一片哗然。旁边蜃中楼门前的两头兽依旧巍然不动。
第十夜
“什么是喜欢?”一日書卿忽然凑过去问他,语气天真得不得了。
“就是你想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很开心。”修明翻一页书停下来,尽量解释的简单些,又道,“你又祸害哪家小仙娥给你表白了?”書卿牡丹锦绣的衣裳滚着金边,在太阳下面晃得修明眼睛疼。
“那我一定是不喜欢你的。”書卿歪着头想了想,脱口而出。
“什么?”修明一愣。
“因为每次想到你的时候,我都会很难过。”
他站在诛仙台前莫名想起这句话来,然后兀自笑了,因为自己没有告诉他,喜欢一个人会开心,爱一个人才会心痛。他转头望了眼重重雾霭里自己远远的宫殿,想着那人滚着金边花里胡哨的锦衣,诧异自己也会有舍不得的情绪。
“修明,他醒来会气疯的。”蒲昌摇着芙蓉锦绣的扇子没心没肺晃过来时修明皱了皱眉,他是这九重天唯二会径直喊自己名字的仙君。另一个在司书府上的书里被他封着。修明转头看他,蒲昌生得极美,甚至可以算得上妖艳,書卿的美好歹带着仙气,是玲珑剔透的好看,但蒲昌不一样,他飞起的眼角总会让修明想到十里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而现在,修明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蒲卿,回去。”
“怎么?你怕了?”蒲昌笑得有些颤抖,其实这并不好笑,“你怕本座看着你灰飞烟灭,还是横尸旷野?修明,跟我回去。”蒲昌漆黑的眼睛开始转红,那是他进入战斗模式的前兆。
修明谨慎退后一步,无意多说,“今日你若阻我,我必血刃。”转瞬蒲昌的扇子就飞上来,带着呼啸的风擦过修明耳侧,修明只是收手反转,那把绣着牡丹花的扇子就生生折成两半,“你修为不及我的,蒲卿,从来都是。”蒲昌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似乎听不进去一言,“今日除非我死,否则你便难成所愿。”
“我回去了他就得死!”修明回话的声音开始歇斯底里,“这是我的选择,蒲卿,你还不明白吗?他是我书阁中孕育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