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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後门被猛地拉开,大步跨入的男子见状,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虫後颈,疼得她低呼一声。「你这小丫头,可别真打起盹来啦!」
「三哥……」低鸣了声,陶知行抚着痛处,回过头,可不是那爱闹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责怪地摇摇头,推开了小窗,透透风也透透光。
暖阳由窗边透进,照亮那张蜜色小脸蛋;深刻的眼眉与陶三有几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该有的柔媚娇羞,多了分陶家男儿特有的正气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丝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着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摇头叹气,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头行来,听见几个姑娘家谈论陶氏新开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帮着大哥料理亲戚出路、给两头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该是你顾着舖子,还真要以为我家九妹给人调了包哪。」
打了个呵欠,陶知行低头瞧着自己一身打扮,未觉不妥。家中男眷做着劳动工作时不都穿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脏。她又打了个呵欠,才应:「今晨帮着捆香搬货,爬上爬下的,这身打扮方便些。」
「货?」陶三闻言一愣。「送去甯安那批?」
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炉炭,准备煮杯茶水给这成日忙进忙出、嘴上却没一刻歇下的三哥润润喉。
「那货不是前两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问道。这笔生意可是大哥谈了好久才谈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误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长木杓舀水到壶中,又弯身取了茶罐,才缓缓回道:「昨儿夜里落了雨,伯父应当同你说过了。那时湿了当中几捆香,我与几位姑姑、嫂嫂赶紧补上便是。午前堂哥们已押货南下,定能准时交付的。」
那语气虽懒散,有气无力地,却是很能安抚人心。陶三看着她毫无所谓的侧脸,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业,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问:「知行,夜雨湿了货,是你发现的?」
「……谁发现的,有何分别?」停顿良久,直到水滚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摆上了杯子,才回问。
若说她在意,这反应未免太过冷淡;要说不在意,又断不会深夜见大雨便起身护香了。然……陶三盯着她捻起茶叶放入小壶,冲入烧滚的水,为自己添了茶,他温声说道:「我与大哥离开日江办事,今晨方回,可我听说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麽?」
低垂的眼神微飘,陶知行轻咳了声,含糊回着:「看书。」
「看书?」陶三有些好笑地重复着她的话。世人或许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却从不禁止女眷读书;家里有人看着,谅小妹也没胆出门,多半如她所说,是夜里看书。
可,看的是什麽书呢?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叹着气。白日得乖乖按着大哥、三哥安排,顾着香行生意,夜里还不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吗?日操夜也操,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内架上摆得精巧的香炉香粉,两人说话之时,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试香;转头她又看向收钱用的扁木盒,昨儿未点钱,眼下盒盖都要盖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颈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实在是……很提不起劲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为新旧两间香行卖力,尤其大哥有生意头脑,从前在京中当过官,因而有些人脉;陶家的香,再过数月连京里都能买到了。人人都做得欢欢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里不说,是不想让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尝不知她还未死心?
上回大哥还说,小妹再不想通,迟早出乱子、迟早给陶家招来麻烦事……这事,真不知该怎麽了了。瞧着她的两眼空洞无神,陶三眉间轻拧,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喝起茶;一会,转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这头我替你顾着便是。」
「……谢三哥。」
「……谢啥?快走吧。」
「是,谢三哥。」
「再谢就甭走了。」
陶三专心品茶,直至听见後门开启又阖上,他才抬头。
回身望着掩上的後门久久,思绪有些紊乱,却只能硬是挥了去;此时店面前头传来声响,他打起精神想打声招呼;只是一见来人,嘴张了一半,吐不出声,回身直想跟着小妹一块逃之夭夭。
「三弟。」出声唤他的是陶氏当家的陶知方,身後还跟着三两人影,一同入店。「怎麽见了我就转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见你带了朋友过来,正想多拿几个杯子,给各位泡点茶呢。」
「嗯,三弟有心。」扫了三弟及店中,不见小妹,他短暂皱眉;旋过身时陶知方温温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见过福平县的江大人,是从前我在京中的旧识;另两位爷是江大人的随行人。兰舟,这是我三弟。」
「见过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见大哥没再多问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书生,和在後头立着的魁梧护卫,最後又看回一脸悠闲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来,我还真不知你出任福平县令呢。」离开时老友还在京城,後来辗转听过一些消息,却不知有几分真,写过几封信却没收过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顾不暇,也就没追究过老友行踪,以为就此断了消息。如今看来,他消瘦许多……张口良久,最终,只是关心问道:「兰舟,这些年都还好吗?」
「尚可。」三年前被贬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觉委屈,就不知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兰舟神色自若地应道:「倒是你,知方,看来极好。只是,我记得你老家香行卖的不是这种香,是我记错了吗?」
老友转了话题,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谁都知,陶氏在这大街上有两间香行。老香行卖的是立香、烛台、寿金等祭祀礼佛用品,是间五十年老舖;这间半年前新开的香行卖的则是各式薰香,点在屋内能香上数日不减,有几种还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极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爱。」
那语气中透着老友身上少见的骄傲,江兰舟淡笑不语。不一会,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来,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远远看着三弟与几位客人介绍香时的认真模样,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视。兰舟的来意他岂会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绝了那的请求,不想这家伙竟亲身来了……叹了口气,他开门见山道:「兰舟,我若还是从前的我,怎可能与你同桌饮茶?」
与他对视着,江兰舟淡出笑。「知方记性变差了,我等从前也常同桌对饮,对月高歌。」
「那是在夜里,在京城外,在微服时。」陶知方说道,语气里有隐藏得极好的怒意,而那怒意并非针对老友。「兰舟,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说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将他们一一劝回,开始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导家人们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阴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门、贱民之阶?」
「陶氏并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兰舟只是陈述事实。
「可仍是贱民,兰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贱民。」陶知方扯开苦笑。方才话一出,老友的随行人皆是一顿,是碍於他江大人颜面才未作反应。倒是这老友,还是如当年一般,明知两人身分悬殊,仍不避讳,甚至曾多次不顾身分与他一同研究检验之法……
是,陶知方珍视江兰舟曾经给予的友谊,感激他曾对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为他赔上一家子在迷雾中打转了好几个世代,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得的一条出路。
江兰舟听着那话,有些明白了为何知方方才在客栈接了三人便将他带到此香行。老友想说的是:闪远点。我好不容易才从泥沼中爬了半个身子出来,莫要再将我拖下水。
「兰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说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远来此相见,可我的答覆还是没变。若你等不嫌弃,今晚容我在舍下设宴洗尘;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儿我让三弟领你等一游。若你想借陶氏检验录,舍下书房你可自由进出。」没说出口的是,其实那日回了兰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书僮誊写检验录,准备寄去福平给他。怎知还没誊完,兰舟已来到日江。
以往想借来一看却老说没这玩意儿的检验录,眼下倒能双手奉上了。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若他仍死咬不放,就真是逼人太甚了?侧首,江兰舟看着陶三说服人客买下了数件薰香、香炉,笑嘻嘻地打包票道肯定一试成主顾;老友有生意头脑,陶氏一门上下想必亦是勤奋努力,看了着实教人不忍破坏这一家子的和乐生活哪……
真的,就差一点,江兰舟失落已久的良心就要归位了。
见老友不说话,陶知方唤来三弟,交代起洗尘宴之事。话还未说完,就见兰舟望着两人,满面愁容,哑声说道:
「从前在京中,一声令下,底下人也只得应声照办;如今被贬至偏乡,连个仵作都能传上一个月还传不来。知方,我不是在自怜,也明白人不能活在过去,更非想为难於你,我满心想的,不过是此刻在福平县衙里有具枉死的屍体待验,堂外还有其家属等着公道二字……」
那声音微地哽咽,字字敲入人心,江兰舟一脸走投无路的哀伤,只差没举袖掩面,擦拭眼角泪光。
陶知方眯细眼。
感伤当中,悄悄抬了抬眼,又很快垂目。若真挤出几滴泪,是否太矫情?江兰舟衡量着,一时还未能定下决心。
是的,他很卑鄙,他是在赌。
赌他认识的陶知方,赌那被世人轻贱的仵作行人,其实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