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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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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未免是多此一举了。”
  种师道虽然不明白他自己也同样受到这条规律的约束。势利所在,在某些场合
中,他种师道自己又何尝谈得到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但对于刘鞈的这种表示,却
看得清清楚楚。

  (二)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杨可胜又在前线接纳了一批从对方逃亡归来的汉儿。这批
人人数不算多,连老带幼,外加两个手抱的娃娃,一个半身不遂,行动十分不便的
老大娘,总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带病的老大娘带着一起走,说明他们
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回到汉家怀抱中来的逃亡者。可是他们是一群享有特
权的逃亡者,他们受到辽军的护送,直到界河边上,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
了辽方特备的船只,插上白心旗,从从容容地渡河过来。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人物?不!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须眉雪
白的老大爷,作为他们的代表发言人,口齿清楚、理路明白地叙述了他们的不寻常
的逃亡经过。
  他们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听到“王师”北来,早几天就结伙逃出,不
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队巡逻的辽军截获。“这可糟了!”他们心里想,“在这里被辽
军逮住,不是斩首,就是捆成一只棕子,往河心一丢,再也不得活命。”果然,辽
军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推推搡搡地威吓着要斫去他们的头。后来赶来了两名军官,
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们往营房里一送。关了一天两夜,又把他们转送到
一个警备严密、刃戟林立的处所。一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蒙起来,不知道这在哪
儿。有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出来见他们。“好大的气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辈。”老人
没有猜到那长官就是辽军前敌统领耶律大石,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敬畏的口气叙述着,
“他睁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披一袭绿色锦袍,腰里佩把宝剑,威风凛凛。”
  这个大官模样的人还说得一口好汉话,不要舌人在旁转译。他开头是和颜悦色
地抚慰他们:“俺叫部下把你们好好请来。不知道可曾惊动你们,叫你们受苦?”
他叫人拿出酒莱来,当场给斟上了酒,劝饮压惊。然后说道,“你们都是大辽子民,
大辽不曾亏待你们。你们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辽也不加阻拦。多少汉儿逃去了,
俺只当不知,闭着一只眼睛放他们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随后他生起气来,话
也说得激昂了,“你们走了倒好,留下的庄稼,大军打了当军粮吃,留下的房舍,
大军拆了当劈柴烧,难道还替你们留下不成?大辽百万雄师,岂在乎你们几个汉儿?
就算走了十万八万,也损不了大辽半根毫毛。”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
脾气越发越大。“你们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俺绝不饶恕。”他回
过头去,喝令把那两颗首级取出来,指点给大家看:“这两个就是俺说的不忠不义
的反复小人……”妇孺们害怕,把手掩起面孔来。他又喝道:“看看怕什么?俺就
要你们看看小人的下场。这两个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辽之禄,做大辽之官,
后来却去做了南朝的间谍,他们南往北来,为非作歹,做尽坏事。后来吃俺逮住了,
又心虚胆怯,真情毕露。这等反复之人,既不忠于大辽,又不忠于南朝,俺要容得
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们正法了,烦你们把这两颗狗头带去,
寄语童宣抚,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战则战,要和则和,以后千万休再派这等
脓包货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俺岂是好惹的!”他说完了,还怕传错话,叫他们
照样复述一遍,才放他们回来。
  老人说的情况再清楚没有了,还附带着表情,绘声绘影,仿佛把这两颗首级带
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不传错一句话,就是他们替大军进来的一笔见面礼。杨可胜
看了首级,却不认得他们是谁。但他知道这是一件有关进出的大事,向统帅部请示
后,就亲自带着老人,押了首级迳向宣抚司汇报。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
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笔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
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
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孤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
  “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
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
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
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
话说得点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
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
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进一步该怎
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
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
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
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
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
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专制霸道
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
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
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
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
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
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
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
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
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
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
光明磊落,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偷鸡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
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鸡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
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
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
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
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
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
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
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
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
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
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
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
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
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
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
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
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
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
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
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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