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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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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走不进的地方?管天门的牢头禁子见了俺也得站个班、曲躬恭候哩!你们相信
不相信?”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从来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家起初还当他虚
张声势,现在两次听到近似的声音,就不再怀疑他进不了相府。大家一齐顺着嘴叫
起来:“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来恭迓你老龙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果然当面见效,他只弄出一点声音,就被官升二级,从
小龙一跃而升为老龙了。
  这条马路新闻替相府的宴会平添了十倍身价。
  当然以蔡京一向的手面阔绰,再加上他和童贯两个多年来互相提携,交情极厚,
为他举行一次豪宴,也绝非意外。可是据消息灵通方面人士的透露,这次宴会具有
极复杂微妙的政治背景,决不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他分析道:
  “公相大人手面阔绰,这话不错,可是不要忘记他同时也以精明出名。他的小
算盘一直打到家酿的‘和旨’酒上,‘和旨’拿到市场上去兜售,每年出落个千把
两银子也十分乐意!官儿们化钱都化在刀口上,他舍得把大把银子丢进水里去?再
说,公相与阉相两个,早年打得火热,这两年拆了档,阉相早已倒向王太宰一边,
和公相势成水火。公相就算肯花银子,难道愿意化在冤家身上?这个道理,你细想
想,就参透机关了。”
  他的分析确实有点道理。
  原来蔡京第三次出任首相是政和二年间的事情。在长期的仕宦生活中屡蹶屡起、
可说已锻炼得炉火纯青的蔡京,轻而易举地扫除了所有政敌,再一次登上了首辅的
危峰。他是一匹幸运地飞进饴糖罐里的金头苍蝇,如果能够在罐子里舐一辈子糖,
自然是称心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他明白官场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叫做“居高思
危”。他明自飞集在罐子周围还有许多候补苍蝇,它们一有机会,也要钻进罐子来,
群策群力地把里面的那匹金头苍蝇撵出去,代替它在罐内舐糖。他要作出一切的努
力来保牢这个位置,它并不像铁桶那样可靠。
  果然,过了几年太平岁月以后,第一个角逐者正式登场了,此人非别,乃是他
的贤郎、长公子宣和殿学士蔡攸。家贼比外贼更加可恶,因此他对这个政敌格外感
到气愤和惊讶。其实这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气愤的,儿子除了儿子的这重身分外,也
具备一切可以构成政敌的条件,何况在他的培养、教育、薰陶之下。儿子早已学会
扫除政敌、开辟登庸之道的全套本领了。
  这在儿子方面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郎罢②”老是那么新鲜健朗,像一只
刚从藤蔓上搞下来的绿悠悠、亮晶晶的西瓜。他享有了几乎有点接近于不识廉耻的
健康,把儿子飞黄腾达的道路堵死了。儿子必须采取行动来改善这种情况。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儿子未经事前联系,突然带来两名御医,就在大庭广众之
前,俯首贴耳地为公相诊脉、望闻问切,做得面面俱到,还立下脉案,开了方子,
攒眉苦脸地表示事情十分棘手。然后由儿子出面,一本正经地警告郎罢说,他已经
病入膏肓,如果不再摆脱俗务,静心颐养,以保万金之躯,前途不堪设想。事实上,
那一天公相既没有发烧泻肚,又没有伤风咳嗽,而他这个长公子向来也不是以大贤
大德、孝顺亲长出名的。事情显得蹊跷。聪明的郎罢,只经过一会儿的惶惑,就立
刻识破儿子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攸孝顺,”他冷冷一笑,对陪侍在侧的哼哈二将说,“意欲老夫称疾致仕
③,可惜老夫顽健,尚未昏眊至于此极呢!”
  角逐者显然不止阿攸一个人。
  观人于微的公相觉察到他一手栽培起来,一向对自己恭顺亲密甚至超过哼哈二
将的王黼,也有靠不住之势。王黼多年来,老是把“此乃公相太师之意,某不过在
下奉行而已”这句口头禅好像招牌似地挂在颈梗上,表示他对公相的矢忠矢诚。后
来,他仍然没有摘下这块招牌,可是说话的场合和语气稍有改变了。本来是对从他
们那里得到好处的人说的,语气十分谦和,现在的对象变为对他们有所要求而未能
予以满足的人,而且语气也变得十分惋惜和抱歉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对于蔡京
却有着市恩和丛怨的区别。在前面一种情况下,人们更加感激蔡京,在后面一种情
况下,人们因为得不到满足就要把一腔怨气都栽在蔡京头上。这不是区区小事,而
是叛变的开始,蔡京料到事情还有发展。果然,有一天,王黼把这块招牌卸下了,
现在他奉行的不再是公相大人、而是官家的意旨。这种越顶跳滨的行为,意味着王
黼已经可以独立门户,用不着再依傍在蔡京门下,而成为宰相地位有力的角逐者了。
  叵耐他们又把他的老部属童贯拖下水去。童贯虽然是个内监,不可能代替他成
为首辅,可是他惯于兴风作浪,惹事生非,又最是翻面无情,叫人落台不得,眼睛
又最势利。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
  下面动摇了,他只能依赖官家的恩宠,只要官家对他好,他的地位还是可靠的。
那一阵子,官家喜欢临幸大臣之家,他们彼此以临幸次数的多寡,来占卜自己受宠
的深浅。他巍然保持了被临幸七次的最高记录,但内心犹嫌不足。薛昂的诗说他希
望官家临幸一万回,真是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是从他肠子里爬出来的蛔虫,怎能
把他的心事体会得如此真切?他蔡京确是希望再活三十年,在他有生之年,官家每
天都来临幸一次,这样才能充分满足他的被临幸欲、被临幸狂。
  的确,官家对他还是恩礼有加。隔不了半月一句,就派内监来颁赐酒食果品,
有时送出御制篇什,要他依韵唱和,可说是圣眷隆重,天恩浩荡。可是事情不能单
从表面来看,同样的赐酒赐食,派来颁赐的内监都押班张迪的面孔越拉越长了,留
他多坐一会儿也不肯,还说有事要去找王黼,晚了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月晕而
风,础润而雨”,张迪的面孔一向是政治晴雨表,他的面孔拉长了,总是预示着将
有什么变化来临。再则,官家也关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了。有一天,他奉到圣旨:
“恩准蔡京三日一至都堂议事,以资颐养。”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三日一议事,事
实上就等于削减他三分之二的权力。对于他,嗜好权力已成为嗜好食、色以外的第
三天性,要削减他三分之一的权力也等于让他每天少吃两顿饭,这真是非同小可的
打击,分明是阿攸的进谗已经生效。可是他又不能去对官家声明:“老臣顽健如恒,
尚未昏眊至此呢!”
  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他一手发起,正在积极进行的伐辽复燕的主持权,忽
然悄悄地转到王黼、童贯手里,不仅不包括在“三日一至都堂议事”的议程范围内,
而且新来的消息都对他封锁起来。表面的理由,也还是为了照顾他的健康,不拿这
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
是“失宠”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长门宫”。
  必须从自己粉饰起来的热烘烘的浮华世界中退出去当一名武陵源中不问兴废的
避难秦人,这显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难堪。他要收复一切丧失掉的东西,首先要收复
官家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步骤。趁一切还没有发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
事情还是可以转化的。可是,正像处于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样,越是求胜心切,越
会走错着,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又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赐恩典,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赐
宴。宴毕,官家带领大家赏月,自己反复诵吟了他特别喜欢的李后主的两句词: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以李重光后身自居,似乎很愿意替祖宗
偿还欠下他的那笔人命债),然后宣谕:
  “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
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
  说着,自己果真跨上内监牵来的“小乌”,踏着从密林中筛出来的清光,回宫
去了。
  大臣们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珦忽然取出一分议状,宣布道:
  “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
  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戏剧化场面,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
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轮到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
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领。按理说,他身
为公相,领袖百僚,应当毫不犹豫地率先表态,署名拥护,才能博得官家的欢心。
谁知他鬼迷心窍,一时穿凿过度,过高地估计了官家对自己的依赖,认为轻率地署
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处境。如果稍持异议,略为搭点架子,可能会刺激官家,
今后在伐辽问题上就会多多征询他的意见,不至于完全把他搁置在一旁了。
  他正在沉吟犹豫,举笔未定之际,机敏的王黼说了一句:
  “太师老成谋国,犹待深思熟虑,下官有僭,率先签署了。”
  王黼说罢就不客气地从黄珦手里接过议状来,抢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来应该
由蔡京签名的地方写了“臣王黼赞同圣意,伐辽复燕”一行字。接着童贯、蔡攸、
王安中、李邦彦等一连串人都跟着签上名。
  王黼的抢先签署,使蔡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的处境更加为难了。现在他即
使签署,也只得署在他们之后的空白处,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强追随,不是衷心支
持。而以余深、薛昂为首的一批热心拥护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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