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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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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
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
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
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
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②,每一颗中
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
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
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
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
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
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
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
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
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
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
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
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
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
有足够的时问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
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问,拿起笔来,俯身一挥
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
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
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
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
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
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
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
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
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
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
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
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
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
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
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
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
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
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
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
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
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
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
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
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
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
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
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
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
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
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
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
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
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
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
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
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
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
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
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
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
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
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
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
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
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
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把它从地板上擦去了,替她们禳祸消灾,
同时也要她学着做。
  “妹子梦见他,”这个似乎从另一世界来的女伴根本不理会这些,她一开口就
忘记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么憔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妹子真怕他那里出
什么事。”
  “妹,你又在胡思乱想!来了他亲笔写的平安信,还怕出什么事情?”刘锜娘
子也忘掉了她要亸娘做的事,她有决断地说,“梦里的样子是妹自己想出来的,哪
里作得准?”
  “不是梦里的形象,”亸娘摊开手掌,让她看昨天读家信的时候连她也没有看
到的字条,“姊且读读这个!”
  刘锜娘子双手都没闭着,亸娘就坐到床沿来,摊平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她听。
  “那是两句柳词,”刘锜娘子一听她开始念,就知道它的来历。她一面挽着发
髻,一面笑说,“兄弟随手写了这两句,哪里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万别把它当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声不但刘锜娘子,连亸娘自己也没
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话堵塞住了。
  看到了这样的严重性。刘锜娘子忙不迭地放下还没有挽成的发髻,让一头浓密
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红纱衫上。她腾出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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