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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修厂,这个城里能够称作汽车维修厂的也就那么几家,太容易碰上熟人。但是临时找个工作对他来说的确很难,因为他的身体好像能够产生斥力、能够制造真空似的,他走到哪里,在其五米范围之内就极少能见到人影。他希望能够在一个小区里的汽车维修铺子里工作,但那些店铺里的面孔给他这样的感觉:也许他们真的不需要维修工,但即使他们需要也不会雇用他。
最后他在一个招聘会上看到招收汽车维修师傅,需要多年工作经验,大小车都能修,带过徒弟,底薪两千元,不包食宿。张天觉得自己很合适这个工作,他买了张票进去后,突然又停下了。他转了转眼珠,使了个心眼。他走到窗户旁边,悄悄朝里面张望着。他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招汽车维修师傅的牌子后面。在他们面前填简历表的并不多,张天仔细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如果他们神态轻松,自信十足的话,张天就准备立刻去应聘。但是他们并不是这样,他们看上去有些闷,有些失望,他们好像好象并不指望什么,只等着时间到了就赶紧收拾回去。这很好,非常好。
招聘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这两个人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包括一些表格和介绍他们公司的传单。等到现在还没走的几乎跟他们是同一情况,也就是说没完成招聘任务。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影子似的人晃了进来。这人走的慢吞吞的,在他身边的人立刻就绕开他,能绕多远就绕多远,仿佛他身上有某种严重的传染病。这人埋着脑袋,走到他们的桌子面前,告诉他们他需要这份工作。
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想苦笑了,等了这么久,居然来了一个怪物,背运。
在问了一些问题之后,他们就收起了懒散的样子,开始认真起来。他们发现这个个人虽然怪,但跟维修汽车有关的东西倒很熟悉。如果不考虑他缓慢的语速,你会认为他是对答如流的。专业知识很快就通过了,但是这个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总要弄清楚。一个年纪稍大,看上去成熟一点的人问道:“你有10多年的工作经验,但是你都快50岁了,你不可能30多岁才开始做维修工作的吧?”
“这些年我进了监狱,我才假释了出来。”他老老实实地说,他总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编造一个没有破绽的谎言,他情愿直说。
提问的人目光畏缩了一下,他确实没预料到这个。“那么,因为什么进的监狱?”
“抢劫,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个谎应该能撒过去,他绝对不能告诉他们他真实的罪行。七分真话,三分假话,这样的谎言是不太容易戳穿的。
“就你这身子骨?”对方皱了下眉头。
“这是在监狱里的遭遇,以前我不会象现在这样瘦。”张天局促地笑了一下。
“现在的监狱还要让犯人饿饭?”他有点不太相信。
如果仅仅是饿饭那就好了,告诉你的话我就是傻瓜了。
“伙食是定量的,但是活儿太多太重。”张天说。
“你的嘴唇是怎么回事?”
“在农场里干活的时候吃了地里的有毒的植物。当时太饿了,以为那东西可以吃。”
“你没中毒吗?”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觉得嘴巴发麻,我就把那东西吐了出去。但是后来嘴巴就变成这样了。”
最后他让张天填表格。从心里来说,他确实不太喜欢张天的样子,而且天知道他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但是他知道张天的技术应该很不错,才从监狱出来的人干活也会比较卖力,这样的优点却不多见。有时候一个人看上去很无害,但却是隐藏着的危险人物,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而且他觉得张天这个人还算比较老实,有犯罪前科的人一般都会隐藏自己的铁窗生涯,而张天没有。他接过张天的表格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告诉他公司地址,叫他明天先来公司报道。
张天点着头,真心诚意地说了声“谢谢”。
第九十一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天努力工作,从不偷奸耍滑,对徒弟倾囊相授。油汪汪的嘴唇象是随时都吃了什么好东西,但相比又深又密的皱纹来说可是顺眼多了。颜色变化不大,大家给他起了两个个绰号:鞭炮嘴和薄人。薄人很容易理解,而当外人问起鞭炮嘴的时候他们就说是给鞭炮炸的,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有谁会傻到把鞭炮放进嘴里?他们看到他完好无损的牙齿时就更加不相信。但是也没人去深究,他们只不过当这件事情是个笑话,张天也从没争辩过什么。
当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他把银行卡小心的自动取款机里。当机器“倏”地一下把卡片吸进去时,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很害怕机器出什么故障吞掉他的卡片。机器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小会儿,那声音让他听了极不踏实,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他的卡片已经被里面的齿轮绞成一堆刨花似的东西。接着屏幕上显示输入密码。他的心猛地收紧了,他忘记了密码!
要命!
他敲打着脑袋,使劲咬着难看的嘴唇,面孔扭曲得不用化妆都能出演恐怖电影了。满是油污的指甲深深抓进面颊,那里立刻出现几道红印。他的眼睛鼓了出来,惊恐地看着屏幕。但是这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即使他的眼珠掉了出来,屏幕仍然冲着他尖叫:密码!
“镇定!”他轻轻揉着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这来自心里的声音远不如屏幕上的字那么直接有力,那么冷酷无情。
“这里是天使之城,而你却没有翅膀!”
那墙上的字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就象是家里突然溜进来一个魔鬼,他的头立刻就疼了起来,肚子里有个烧得通红的铁棒开始搅动,心脏开始象个疯子似的乱跳。这两句话既象是预言又象是结论,冷漠得不近人情,它甚至比当年一纸无期徒刑的宣判更令他难以忍受。张天顿时感到非常虚弱,他扶住取款机,闭上了眼睛。甚至在黑暗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那两句话和屏幕上要命的那两个字。老天,难道你非要这样折磨我吗?
一分钟之后他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开始回忆当时办这张卡时的情景。他记得银行里的那位小姐建议他不要用自己的生日作为密码,她建议用身份证的最后六位数字作为密码。他想了想,采纳了她的意见。
但是身份证没带在身上!冷汗又出来了。也许……他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太好了!当时公司需要他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复印的时候有一张没复印好,又重新复印了一份,他把那张作废一份也留了下来。他把这张作废的复印件从口袋里掏出来,很好,能够勉强看得清后面的数字。他一再确认之后把数字敲进取款机,取出了六百快钱。他仔细地数了数,紧紧抓着它们放进口袋。他的手并不松开,没到家之前他打算就把手这样放在口袋里。当他拖着已经绵软的双腿准备离开时,取款机突然“唧唧”叫了起来。他心里一寒,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对?请不要再……。他回过头去看着屏幕,那上面显示他没有取回银行卡!他tian了tian嘴唇,看到那张小卡片完好无损地半插在出口上等待他取走。他轻轻把它取了出来,放在手心里亲吻着,就像一个父亲找到了自己亲生儿子般激动地亲吻着。
他回到家里,找到房东付清了下个月的房租。然后他又出了门,在外面买了回城后的第一包烟。这包烟比吃下去的食物还让他感觉实在。食物吃掉就没了,而这包烟却不会那么快就消失。他狠狠地吸着,甚至想把过滤嘴都吸掉。它是属于我的,包括烟蒂,烟灰,包括这个小打火机和以后的空烟盒,都是我的。
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时,他无力地靠着墙。看着烟灰顺着裤腿滚落在地,他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在第二个月,他还是很卖力的工作。这家公司在城里开了好几家维修汽车的连锁店,每个店里都是几个维修工配一个维修师傅,这样的话无论大小问题都有人能够解决。张天被分配到城西的一家店里,原因是离他租的房子比较近。他一直对店里维修工提出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除了吃饭之外,他几乎只有三样事情要做:讲解或演示维修技巧,等待他们提出问题,等待顾客开着生病的汽车上门。那些维修工在看惯了他的面貌之后很快就接受他了,他们发现他这人容易相处。虽然他看上去有点呆,但手把手教他们做事的时候一点都不呆。对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工人来说,张天的手艺简直是赏心悦目,这个丑鬼手底下的活居然那么漂亮。而且他从不骂人,也不象有些师傅那样总留个尾巴不说。张天经常使用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令人匪夷所思却行之有效的维修方法,从这点上他们看得出张天确实是个维修上的硬手。他们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好师傅,他们知道他的价值,甚至他教给他们的一些方法连他们自己也不打算告诉别人。他们处在学习阶段,需要的正是这个。其他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些天他看上去稍稍长胖了些,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发现不了他嘴上的皱纹。但他最后那一点皱纹非常难以消除,凡士林好像不起作用了。他打算下个月还是这样的话就不再使用凡士林,或是涂点其他的,或是干脆就什么都不涂。
他不敢确定他嘴唇以及嘴唇周围的颜色是不是变浅了些。在镜子中如果只看颜色的话,好像并没什么改变,但是他嘴唇本身的颜色好像要红润了些,他想这有可能是深褐色变浅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嘴唇本身边红润了的原因。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比以前要顺眼多了。他当时撒谎说吃过有毒的植物造成这样的嘴唇,他为这个谎言而感到庆幸。因为当有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长胡子时,他不用另外再编造一套谎言。几乎别人就可以代替他回答,嘴唇都毒成这样了还长什么胡子。据他所知,夹竹桃和蓖麻是很常见的有毒植物,但是如果有人追问,他会说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