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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有田只看不语。半日后,马起根开口,但并不正面回答宋清宇:“你这村官当得不类呀,不愧为大学生,确实比别人有水平,上任第一天就吃请上山,而且是连吃带拿呀。”说完,马起根从宋清宇手里抢过那个大久保桃子,反复看,反复地把玩,无限讽刺。突然,郭有田又把桃子抢过去,啪地摔在了地上,一个鲜红美丽的桃被摔得稀巴烂。
宋清宇看了看郭有田,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马起根见状,立马走来打圆场,装好人:“清宇,有田也是为你好。这桃子是什么?那是糖衣裹着的炮弹,是美色,你吃它是不吉利的,是不祥之兆啊。”
宋清宇还是不语。片刻内,场面上像死一样沉寂。
郭有田突然站到宋清宇面前,咧着嘴,倒背着手,很沉痛地说:“清宇呀,你当了官,我们高兴。可是没想到上任第一天你就被人拉上了山。你没睁眼看看,那都是什么人呀,地痞、流氓,贪污犯、政客,那蒋学仁,那贾德正,他们哪个是跟咱老百姓一条心的?哪个是给咱老百姓办事儿的?你跟他们同流合污,合穿一条裤子,大哥我痛心呀。”
郭有田流出了眼泪。大家鸦雀无声。但是,宋清宇看得出,郭有田眼泪中分明有几分是对自己摔桃事件的悔愧。
郭有田坐在一块山石上,突然又站起来,接着说:“清宇,你对我,对我们大家有恩,我们都记在心里,永远忘不了。但是,在根本上不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跟你也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为什么呀,可以这么说,蒋学仁、贾德正、陆希顺等就是地主阶级的代表,你、陆峥嵘、秦勉、李松山等人就是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新产生的腐败分子;我们就是无产阶级,是穷人。纵观全国,无论城市还乡村,贫富分化日趋突出,两个阶级的矛盾还在加剧,迟早,无产阶级还会对你们资产阶级、地主阶级实行彻底的革命。俄国十月革命的风暴还会在中国大地熊熊燃起。没有共产党领导我们,我相信还会有驴党,马党来领导我们闹革命。我就是暴风骤雨里的那个赵光腚,我们就会重新拿起枪杆子革蒋学仁、贾德正你们这些小韩老六的命,只要有那一天,我郭有田一马当先,万死不辞。”
郭有田昂首挺胸,挥拳,说得咬牙切齿,非常激动。可以肯定,如果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现在如果有人振臂一唤起来革命,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参加新的革命组织。
马起根、宋金垚等都站起来,而且又围上来许多群众,大家都很激动。马起根说:“有田,我们闹不起一个省,闹不起全国,我们就在佛耳峪一个村先实行革命,我们要把全村的无产阶级穷人都联合起来,跟这些地主阶级斗。首先实行村级革命,有他们吃的就有咱们吃的,有他们喝的就有咱们喝的,果子熟了咱就摘,庄稼熟了咱就收,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下去,这叫官逼民反,下一步咱必须实行武装斗争,打,反正咱也没好日子过,打死一个本平,打死两个落一个,咱们不怕死,狗日的他们有田有地有钱有权人怕死。”
沈万星接话。“起根哥说的对。有田,我们推举你为佛耳峪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总代表,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我不怕打,不怕骂,更不怕坐牢,我愿跟着你与他们斗争到底,永不背叛。”
一群人都喊起来:“跟他们拼,他们欺人太甚。”
郭有田更加激动,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说:“好,兄弟们,我郭有田愿意跟大家同生死,共命运。今天我正式宣布,我不再叫郭有田,我叫郭没田,我们要翻身,我们要吃饭,等到我们有土地的那一天我再叫郭有田。”
一群人鼓掌。
郭有田等一群人声嘶力竭地喊,眼里都在喷着怒火。一方面,他们的问题真的应该得解决,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想给宋清宇一个下马威。他们认为宋清宇年轻,没经验,只要把他镇住,将来会对他们有好处。
宋清宇看得非常明白。他长出一口气,板起红脸膛,说:“各位听我说两句。首先说大家都是明白人,有的是我的长辈,有的比我年纪大,走过南,闯过北,见得多,识得广,我做得不妥的地方大家随时可以批评指正。今天你们说的话,我都理解,你们可以拿我出气,我可以当你们的出气筒,只要你们有想不通的地方就可以找我来说。其次,请你们相信我,我姓宋的没帮没派,土生土长。我当这个带头人,我会把心眼放平,尽量会把一碗水端平的,如果我做不到,你们可以挖我们家八辈祖坟。第三,你们得支持我。不管是谁,跟我办事得讲理,讲理的才是人,不讲理的就是牲口。土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谁要想拿我玩儿,污辱我的人格,我宁可不干,我挖他们家八辈祖坟。”
宋清宇说完,一抬腿,走了,头也没回。
郭有田等人看着宋清宇的背影,愣住了,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们没想宋清宇还有这样的血性。
第三章
夕阳西下,青龙河半河明媚,半河阴晦。树林里的鸟们开始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叫声。有的小鸟在唤妈妈,声音迫切,含着几分哀号;有的大鸟在喊孩子,声音急促,充满焦虑。此时,只有佛耳山上还布满着阳光。那阳光是昏黄的,且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让人觉出几分异样。苍鹭们早早地回了家,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亲昵宝宝,有的邻里互相问候,发出些莫名其妙的呼唤声。一些雄鸟还站在崖顶上望风,也许那是一种岗哨,是夜前的最后一次巡逻。
宋清宇大步流星地从亮马山寨赶回来,他没有看一眼青龙河上的流花暗影,也没有望一眼佛耳山上的灰鹤仙子,甚至他都没看一眼鱼塘上的秦勤。宋清宇一头扎进石屋里。石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一头倒在行李上,一股清馨的皂香立刻扑进他的鼻子里,他知道,这是秦勤刚刚为他洗过的。宋清宇从心里感激。此时,一股热气扑地一下包围了宋清宇,他噔地坐起来,下地,把电风扇打开。电风扇疯了一般地转起来,可吹出的全是热风。他把电风扇的头向右挪了挪,他出了许多的汗,电风扇是不能直对他吹的。
宋清宇满脑子都是郭有田和马起根,刚才的场面像放电影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很愤怒,但他又很坦然。他愤怒的是这帮人真的太凶了,拿不是当理说,横推车,没里没面。他坦然的是,他没有被他们吓倒,没屈服,他也露出了凶相,发了凶狠,尤其是他还骂了人:“谁要是污辱了我的人格我就挖他们家八辈祖坟。”他现在觉得他做的对,骂得痛快。其实,他当时不是想这样骂的,他是想骂:“谁要是污辱我的人格我就操他八辈祖宗。”结果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挖祖坟了,似乎是文明了点,但可是更狠了。
宋清宇在回味着他们说的那些发狠的话,觉得那确实是他们的心声。忽然,宋清宇的脑海里就出现了电影《暴风骤雨》中的那个赵光腚,还有那个地主韩老六,白大嫂以及那个很有个性的赶车老头。宋清宇没有看过周立波《暴风骤雨》的原著,他知道有这本书,后来,他是在中央六台电影频道“流金岁月”中看的电影,他记得很深刻。
宋清宇翻了一下身,他的眼前不断地交叉出现赵光腚、郭有田,郭有田、赵光腚。。。。。。宋清宇想得很多,也很深。表面上看来,郭有田他们是在骂蒋学仁和贾德正,可是往深里想,往深里看,他们是在骂共产党,他们在骂共产党的政策。如果再不解决他们的问题,下一步他们就会喊出“打倒共产党”的口号来。当然,共产党他们打不倒,可是,那是一种心声啊,一种民众的情绪啊,宋清宇绝对的不愿听到那样的声音和看到那样的场面。共产党从诞生到如今已八十多年,推翻三座大山,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风风雨雨,不都是为了让人民群众当家作主,过上好日子吗?
想到这里,宋清宇躺不住了,他坐了起来,用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然后让电风扇摇起头来。
天渐渐暗下来,屋子里再没有阳光。宋清宇的耳鼓里突然又回响起郭有田的呐喊声:“没有共产党领导我们,还会有驴党,马党领导我们闹革命。”宋清宇觉得这话很刺耳,很伤心。可是,话又说回来,冷静地想一想,郭有田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呀。往前的不说,从改革开放算起来,三十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造就了一大批富人。可是,我们低下头来看一看中国的农民,绝大多数仍处在温饱线上,饿不死,也致不了富。从结婚顶门过日子,一直活到老,他们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只能盖三间土房,除此再也一无所有。旧社会的日子这样过,现在的日子也这样过,他有何改变呀?只是钱数码子比从前多了,可还是那个价值,理还是那个理。农民,他就是农民,他有狭隘短浅的一面,可是,农民也有他朴实坚定的观念。不要说赵光腚,就是郭有田、马起根他们,有一天真的喊起打倒共产党来,你又当如何,农民是无所顾及的,一穷二白,跳井都挂不住下巴。你把他们抓起来?打成反革命?可以,那正是他们希望的,他们正没处去吃饭。可是只凭这点是不够定罪的,现在又不是文革时期。然而他们真的要是喊出来,那影响可是巨大的,起码在佛耳峪是巨大的。他们的目标很具体,目的很简单,就是解决吃饭问题。如果我们共产党员连这点能力和决心都没有,那就不配“共产党员”这四个字,我们还有何脸面在群众面前指手划脚?更没有脸骂上访人是混蛋王八犊子,反过来说,共产党员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才真的是混蛋王八犊子。
宋清宇啪地把灯拉开,他绝不能让他们把这句话喊出口,否则他就不入这个党。电风扇把头摇过来,好像是对他的安慰和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