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去,他难道还认不得路,就回不来了?他弄清楚,现在已经解放了,他是谁?他已经不再是孟至乡的什么大乡长了,是历史反革命!还给谁在那儿笨狗扎狼狗势哩?不去!谁一天吃了饭闲得没事儿干了,有那么多的工夫去支应那些吆鸡关后门,打狗支桌子的差使。”牛保民一看这刘碧霞在人面前越来越不顾场面,不尽情理了,就没好气地一挥手说:“去去去,走远,你干你的事情去吧。人家男人在这儿说事情呢,有你插的什么嘴?”刘碧霞被牛保民训斥了一顿,讨个没趣,一扭身子,就赌气地说:“你去,去了你今天就死在外边别回来!”说完甩甩打打,悻悻地进屋就又忙她的事情去了。牛保民也不理她这一套,只管对村长说:“女人那事情就是多,咱管得她去?今儿个这差事你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即刻去。”村长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好,那么事情就这样定了。”
只说牛保国前几年因犯案被押送到甘肃的一个劳改场劳动改造,后来又因给囚犯们拆讲监狱的“狱”字,被看守发现了,认为他在劳改中不仅不老实接受思想改造,而且还借故恶毒攻击监狱看守,故而上报司法局后,给他再加刑两年。他无事生非,到头来惹火烧身,遭受其害,劈头挨了一棒,直教他有口难以辩白。不过这一棒子打对他也有好处,教育倒不小,一下子把他给打清醒了,还是打糊涂了,反正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公众面前胡言乱语,多说话了,心里每天只是牢牢地记着两句话:“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见人只是一味地俯首帖耳,点头哈腰。看守叫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地去干什么,从来都是立刻照办,决不再说半个“不”字;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不越雷池一步,较前省事多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出来以往他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神情了,跟另换了个人似的。还要说牛保国他到底是个灵性人,在他的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下,终于又得到了看守警察的宽恕、谅解,认为他接受劳动改造自那以后塌实认真,进步很快,能努力彻底改掉以前的那些非无产阶级思想,经上报司法局批准,于1955年的春节前又宣布给他减刑两年。这样,就在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他被提前释放回家了。甘肃劳改场的人把他发送回原籍,移交给了华阴县地方政府。县政府又派人把他送到了区上。
这天牛保民受村长的指派,不顾妻子刘碧霞的坚决反对,以人民代表的身份,拿着村民委员会给他所开的证明,来到区公所。因为他是县人民代表,在孟至乡一带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区长自然也就认得他,一见面就很热情地给他让座、倒茶、递烟。牛保民很坦诚地一边笑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根旱烟袋说:“你们干公事的人吸的那个没劲儿,我抽我自家栽的这旱烟叶子抽惯了,还是自个抽我这个吧。”说着就用火镰打着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了自己所带的那旱烟,并且边抽边说,“区长,我来所拿的介绍信你已经看了。我们村派我来领牛保国人,你看你还有什么要叮咛我们的话,就再给我们叮咛一下,让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人领走呢?”区长微笑着很爽快地说:“行。现在秋收秋播在即,你们正是农忙时节,大家伙儿也都是忙人,时间紧。既然你们村里叫你来了,你现在就可以把牛保国带回去。”于是他就叫人把牛保国从后院领到办公室来。
牛保民一看低头走进区长办公室来的那牛保国,竟然浑身上下穿着的都是劳改犯服装,以及他的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惊诧莫名,随即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当着区长的面就掉下来了,心里不住地念叨着说:“保国呀保国,我的保国兄弟,你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半辈子,到头来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结果?你这样回到村子里该怎么见人呀?在人前还走路不走路?”牛保国身上穿的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地方甚至一连都已经补了好几层子,简直烂得都无法再穿了。你在看看他所穿衣服上自己补的那些补丁,针黹好长好长不说,一个个还都七扭八歪的,用来做补丁的那些布片,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捡来的,居然五颜六色,穿到身上就难看极了。头发虽然是已经刚理过的,但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血色—不知道是缺少营养,还是缺少日晒,目光黯淡,神情无精打采,跟以前当乡长那时侯的牛保国真是判若两人。
牛保国低着头,毕恭毕敬地一直走到区长办公桌前,扭头一看,他们庙东村来领他回去的人竟然是向来就看不惯他做为的他那亲哥哥牛保民,一下子就觉着无地自容了。他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不能有个地缝钻了进去,以逃避这种难堪局面。区长开口刚说了声“牛保国”,他骤然就像触电了一样,立马机械人似的,神经质地来了个立正姿势,两手下垂,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声“有!”—这可能是长期监狱生活训化的结果。区长从事基层行政工作,对牛保过在监狱里所严格讲究的这一套做法似乎还不大习惯,立即向他摆了摆手说:“别紧张,别紧张。咱们有事说事,不来这些。今天,你们村里派县人民代表牛保民同志前来领你回去,我不得不在这里再次警告你一下,回村以后,你得老老实实地接受无产阶级人民民主专政,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咱们今儿个在这儿三对面把丑话说在前头,省得你以后惹出事儿来给大家添麻烦。你的档案我已经看过几次了,历史相当复杂,不过据我了解,你在监狱里服刑的后一段时间里,表现还算不错,因此政府对你减了刑,提前释放回家。这是党和人民对你的宽大处理,不过你心里要弄清楚:释放不等于改造结束。你回去以后要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下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彻底革你内心深处的那些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命,争取重新做人。如果你还胆敢留恋旧社会,有什么非分思想,或者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我们可是帽子拿在人民群众手里的,随时都可以给你再戴在头上,政府也会按照有关前科犯的规定,把你重新收监。记下了没有?”牛保国唯唯诺诺,连忙点头哈腰地答道:“一切遵从政府指示!”区长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了一点儿口气,操着很重的陕北口音说:“记下了就好。回去以后,你要三天向村委会或者党支部汇报一次你的思想情况,努力配合基层无产阶级人民民主政权对你的监督改造。”牛保国又是一个立正姿势,使足力气,可着嗓门答道:“报告政府,坚决做到!”
牛保国紧跟在牛保民的屁股后头,背着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行囊卷儿,拖着两条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腿,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区政府的大门,一步一步地走向野外,踏上了通向庙东村的阳关大道。路的两旁,到处都是一派农民们热火朝天收苞谷、豆子,整理土地,准备播种冬小麦的劳动景象,这真是“田家少闲月”呀!看着地里的人,一个个都在为自家的日月光景忙碌着,牛保民不由得就又数落起牛保国来了:“你看你,今年都已经四十出头年纪了。常言说,人生在世,‘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你也不扭回头想一想,你这些年到底弄了个什么名堂?把什么事情干成了?咱妈为了你,把心都操烂了,挂牵挂得人都去世了。我想,你这次回到家,再也不敢五花六花地胡乱折腾了,一个劲儿地和你媳妇、娃本本分分地过你那日月光景吧。”不知道牛保国这会儿心里实际上是怎么想的,然而嘴里还是顺从地“哼”了一声。牛保民勉强满意地扭回头又看了牛保国一眼,看着牛保国身上所穿的那衣服,不仅破烂不堪,而且一眼就能让人认得出来是个从监狱里刚被释放出来的劳改犯,这个样子实在丢人现眼,于是就脱下了自己外面所穿的那件夹衣,递到牛保国的面前说:“给。赶紧把你那身衣服脱了,把我这衣服换上,凑合着先穿一穿。”牛保国也觉着自己现在穿着从监狱回来所穿的这身号衣,实在难以回村见人,只是苦于无可奈何,心里正为此发愁呢。你想,他这会儿求还求之不得哩,怎么能再推辞?于是他立刻就换上了牛保民所递给他的那身外衣,同时把自己脱下来的那身破烂衣服胡乱地塞进了自己所背的那捆行囊卷里,跟着牛保民就又开始往前走。
牛保民看着牛保国那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所背的那并不重的行囊卷儿似乎把他压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就不满意地一把夺过了他背着的东西说:“来,把它给我。我给你背上,咱们快点儿走,家里人还都俟侯你着的。”就这样,这两个人就谁也不再说一句话了,只是一味地匆匆往前赶路。区政府所在地距离庙东村的路也不算太远,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弟兄俩相跟着走起来,却觉着特别特别的长,总也走不完。在路上,牛保国一声接一声,不住地长吁短叹着,他此时此境的心情颇不平静。而牛保民呢,却只是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一袋接一袋地起劲抽他那似乎永远也抽不够的旱烟,直把他手上所拿着的那根旱烟袋烟锅子都抽得滚烫滚烫的,快要烧红、烧化了。一时如果不小心,他的手指头碰在了烟锅上,“吱”一下,马上就被烫得冒白气,烫得他那因长年劳动而磨得茧子老厚的手也觉着钻心地疼。他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在路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走着走着,都觉着好寂寞好寂寞,可是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任凭寂寞得怎样让人难以忍受,他们谁也都没有心情去答理谁,只是抱怨这条路好漫长好难走,让人今天怎么走也都走不到头。
牛保民弟兄俩好不容易才走得看见了路的尽头,远远地瞧得见了庙东村,这段令人难熬的行程终于就要有个结束了。牛保民这时候禁不住又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