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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主管生产的队长牛连欣安排他和芳卿、郝芙蓉等七八个人在一组干活儿,他自然是负责掘土,那些年轻妇女和年龄大些的男劳力用架子车拉运。大家边说笑边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儿,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生产进度明显比其他组要快得多,大家好不开心。谁知到了后半晌,牛连欣突然把牛保国带到他们组来了,说是他家里有点儿事,让他来替换他儿媳妇郝芙蓉修一会儿工夫的地,让郝芙蓉回家给她丈夫牛连学找个什么东西。这时候牛德草掘土,已经把地表冻层下边那没冻的湿黄土,掏挖进去了近二尺深一截子,土崖边沿部分厚厚的冻层在距离新修好的地面近两米高的半空中向前突出、高悬着。牛德草一看牛保国替他儿媳妇郝芙蓉干活来了,往架子车上装土,为了干活儿既方便又省力,他每次都争着站在离自己所掘土最近的地方,于是心里邪念顿生,暗暗思忖:“机会来了。”
他攀登到自己所掘的那土崖上,站在已经悬空了的冻土层后侧,抡开手里所拎的那把长柄二十四磅大铁锤,忽地向那悬空的冻土层上一个劲儿猛砸起来。其他人平整土地都跟着牛德草一块儿干活儿时间长了,已经谙熟了牛德草在干活中的各个环节,不要牛德草提醒,他们就都知道德草在上面用大锤猛砸时,他们这些在下面干活儿的人就应该都注意些什么,所以自觉地就都一边不停手地继续干着活儿,一边眼睛不住往牛德草所砸的那块冻土层上扫,密切关注着那冻土层的细微变化。而牛保国从来就没跟牛德草修过地,对牛德草在掘土过程中的这些细节自然是不谙练的,更不知道这里边还有什么隐情,所以仍然只顾注意力专一地在用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对于这些情形,牛德草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他暗藏杀机,不动声色,加倍用力,轮圆手中那把很重很重的大铁锤,往那厚厚而且早已悬空了的冻土层上不住使劲猛砸。悬空的那冻土层下面在不住唰唰唰地往下掉土,它表面在牛德草用大锤的猛砸下也已逐渐裂开了一道通缝儿。牛德草一见更精神了,运足气力,使出全身的劲儿,“嗨!”地一声大吼,声起锤落,轰隆一声,像磐石一样大的一块冻土层就从近两米高的半空中塌了下来。给架子车装土的其他人,因为心里早有提防,对此全都看得真切,所以一眨眼就停住了装土,拖着手里的铁锨,呼啦一下子跑开了。而牛保国根本就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没一点儿精神准备,他刚弯下腰去,打算把铁锨伸到悬空的冻土层下面去铲土,突然见其他人都撒腿忙不迭地急往后跑,还没回过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半间房子大小的一块儿跟铁石一样坚硬的冻土块子猝不及防从上面铺天盖地坍塌下来。随着气流的推力,他站不住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手里紧握的那把用来铲土的铁锨随之被冻土压住,他就再也握不住了。还没等他来得及撒手,铁锨把就把他压得身子倒了下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咔嚓一声,锨把被压断了,他也就被坍塌下来的冻土层把下半截子压在底下。只听牛保国像杀猪一样尖声惊叫起来:“哎哟妈呀!救命呀,快来人救命呀——”
要说还要算牛保国命大,坍塌下来的那冻土块子的边沿部分幸亏大部分重量塌还是在了牛保国的铁锨把和架子车尾巴上。架子车尾巴把它给撑住了一些,这才使得所塌下来的这冻土块子没有把全部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要不然这一下即使把他塌不死,也会塌得多处粉碎性骨折。
整个修地现场的人,一听见牛保国那样惨痛地尖叫,也不知道他这儿到底发生了多么重大的施工事故,立马都扔下手中正干着的活儿,赶紧跑过来细看究竟。一时间大家急如星火地用镢头刨,用十字镐撬,拉着牛保国的两只胳膊,七手八脚地直往出生拖硬拽,一边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心,小心点儿,千万不要把人的什么地方别坏了……”一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坍塌的冻土底下拉出来。
牛德草这时手里握着那把二十四磅的长柄大铁锤,像尊石雕泥塑的神像一样,只是傻愣愣地呆站在高处观看,一动也不动。
大家把牛保国抬到一边儿,让他平躺在旁边不远的一块儿平地上。牛保国连惊带吓,一时脸色蜡黄,没了一点儿血色,腿脚疼得不敢动。工地上有个懂点儿医道的人上去给他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折腾了老半天,然后又轻轻地揉了揉说:“不要紧,骨头没塌坏,看来只是人受了一惊,伤都是些压的皮肉外伤,现在肿起来,回去后擦上些碘酒,将息几天就会好的。”牛保国哭丧着脸,满是委屈抱怨,无可奈何地向众人诉苦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眼睁得圆圆地就把人往死的给塌哩吗?有什么办法……”
牛德草这会儿站在高处,横眉怒目,仍然一动不动,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恨道:“没砸死你,算你老熊幸运、命长。我就不信你天不怕、地不怕,肆无忌惮,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在谁身上都打歪主意。狗彘不如的东西,长点儿记性呗;不然,以后叫你领教的地方多着的,得死不得死,那就看你熊的造化了。”
党支部书记兼农田基建工地总指挥杜木林,这时闻讯赶来了,他简单询问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虽然心里已多少意识到一点儿事发的缘由,牛德草这小伙子的用心,颇觉不可小觑,但又不能直说。身为庙东村生产大队一把手的他,怎能轻易毫无凭据地东拉西扯,捕风捉影,靠胡乱猜测发表看法,处理事情呢?这件事他只能以施工中因过失而导致的常见事故论处,于是板起面孔,十分严肃地指斥牛德草说:“德草,我说你这小伙子也太不像话了。亏你还是工地上的施工技术员呢,平常你嘴上给社员群众是怎么讲的?我看你把‘安全保障施工,施工必须安全’都讲到鼻子里去了?‘安全’二字难道对你来说只是为讲给别人听的?到你跟前就不是回事儿了?我给你说,这事你得给我写出深刻书面检查,晚上交到大队部!队委会视你检查的态度与深浅,再对你作处分决定。”
牛德草一脸的凶相,听着这话似乎很不服气,一双本来就挺大的眼睛,瞪得眼珠子就快要蹦出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顾一切地又抡圆了手中所握的那把长柄二十四磅大铁锤,伴随着嘴里所发出的一声接一声、力气十足的吭哧吭哧声,发疯似的在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层上一个劲儿地猛砸,直砸得他气喘吁吁,脸色涨红,满头冒汗,直砸得他脚下的那块地都在哆哆发抖,也不停止。不过这会儿他所掘的冻土再也没有悬空部分了,所以尽管他用大铁锤把冻土层都已砸出一个个的深坑,但也没能砸得再掉下来一块儿大些儿的冻土块子来。
杜木林和社员们看着牛德草那副平日少有的怕人凶相,觉着事情很不一般,远非他们所认为的那样,禁不住脖颈子背后直冒寒气,个个暗吐舌头:“这人呀,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意念,谁也干涉不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一点儿不假;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要惹下死了对头。”于是他们都很知趣,连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也都三缄其口,止住不再数落牛德草,而是赶紧派人用架子车把牛保国拉上,往回送去了事。
有一天傍晚,突然孟至塬人民公社武装干事来到庙东村生产大队,打发民兵连长把牛德草叫到民兵连长的家里,声色俱厉地喝问道:“牛德草,你最近在村里都胡说些什么?老实交代!”这话一下子把牛德草问得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迷迷瞪瞪地说:“我说什么了?我没记得在村里胡言乱语过什么呀。你是听谁说我说什么了?”公社武装干事使足力气,啪地猛拍一下他面前的柜盖,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放聪明点儿!我实话告诉你,别以为政府不给你家定漏划地主,你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到了天上——彻底交代你自己的问题!”说完身子一拧,就不屑一顾牛德草了。
牛德草对公社武装干事这一套先声夺人的手法虽然很反感,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那依你说,我在村里都尽胡说些什么了?请明示。”“你让我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你村子里向人说过‘中共中央马上就要让邓小平再次出山,担任国家党政军三副一总’?”公社武装干事咄咄逼人地讯问道。牛德草这下不说话了,似乎一下子蔫了下来。“我给你说,你这是分裂党中央,破坏农业学大寨!知道不?”武装干事一时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怒吼起来,看样子忍不住耳光子就要打到牛德草脸上了,“谣言惑众!”
牛德草不知怎的,一听这话,居然顿时觉着自己被侮辱——这个武装干事也有点儿太得幼稚、可笑,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脸上露出一丝儿微微的讪笑,颇不以为然地说:“哦,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为这事儿在发火儿呀?可我怎么不觉得这话是谣言,存在惑众不惑众的事情呢?你吃了这么多年的米面,怎么连‘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这话都没听人说过?我也告诉你,尘世上这诸多事情,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哟——一切皆事出有因!我嘛,只认为这是小道消息——目前党中央文件还没有正式传达下来的‘新闻’罢了,然而,并不等于事实上没有这回事,是什么谣言!”说着他站起身,一甩袖子,抬腿往出就走,并且边走嘴里还边忿忿不平地嘟囔着,“林彪事件不也是事发后好长时间,中共中央才向全社会公开的吗?”一句话把公社来的这个武装干事就给噎得立时浑身发抖,七窍冒烟,禁不住穷凶极恶地冲着牛德草后背咆哮道:“你熊给我站住!姓牛的,我严肃警告你,一天别嚣张得把姓都忘了。我给你说,你迟早记着:‘翻案不得人心’!没有好下场!”
第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