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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过吗?”这几个小学生低着头,两只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好一会儿才傻愣愣地喃喃说:“没有。我们不知道。”苟良幸灾乐祸地说:“那么你们呢,以后还是得跟上你这个伯伯好好地先学学,他的学问可大着呢!”这几个小学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声“唉。”“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吉生不动声色地问这几个小学生。把识字岗的这几个小学生憨态可掬地点点头,给他们让开了路,放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三个赶着牛车走过了识字岗不远后,牛保民忍不住扭回头又看了看那几个把识字岗的小学生,禁不住问吉生说:“吉生,你刚才写的那个字真是古体‘悬’字?”苟良插嘴说:“听人说这熊人家屋里有他先人给他留下的一部什么《康熙字典》哩,可能是他从那东西上面看来的一个怪字呗。”吉生这会儿得意忘形地说:“你别再听咱村里那些人胡说,我家里狗屁都没有,就是有那东西,我一天也懒得去翻着看。我管它是字不是字,胡诌一个,反正把那几个碎娃蒙住,放咱们过去就是了。”说着他们三个就都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一天的疲劳饥渴被他们这开怀地一笑,给全都给笑得无踪无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牛保民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到给生产队修水磨这事上了,成天价忙着改水道,盖磨房,把家里的一切私事都抛在了脑后,就连吃饭、晚上回家也都没个准儿,迟一回、早一回。婆娘刘碧霞往往是做好了饭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他回来吃,气得往往一见面就冲着他发牢骚,喋喋不休,常不常就给他个脸子看。为了他的事业—修水磨,牛保民对此全不在乎。可是就在牛保民正一心扑着修水磨,给村里人解决磨面难这一问题的时候,面上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给轰轰烈烈展开了。关于这项工作,渭南专区一开始先是在蓝田县搞试点,这下却无形中牵动了牛保民那颗正在全神贯注给庙东村修水磨的痴心。据说开展这场运动,在陕西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补民主革命这一课,有的党中央领导认为,陕西大部分地区在解放战争中是和平解放的,没有进行过炮火连天的战斗洗礼,因而民主革命不彻底,而现在要在这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乘东风补这一课,要本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宗旨补定一批漏划地主,以此推动阶级斗争的大力开展。这时候,那些受政治形势影响的人们满脑子装的都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以为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就都存在着尖锐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对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要开展阶级斗争,当然就得要千方百计地在人民中间寻找足够的阶级敌人,作为斗争对象;不然只有革命的动力,没有革命对象,这场斗争该谁与谁斗呀?如果没有被斗的阶级敌人,那么阶级斗争怎么能开展得起来?所以据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当时上级规定,每个地方都必须得有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那么,这样以来,革命群众所占的人数比例自然就是百分之九十五了,这既能体现人民占绝对优势,又能开展得起来轰轰烈烈地阶级斗争,恰到好处。这一内定的政策落实到农村,就成了每一个生产大队,乃至每一个自然村,都必须得有百分之五的地主、富农。哪个地方如果地主富农没有达到这个比例,在社会主义教育(简称“社教”)运动中就要坚决补民主革命的课,筷子里边选旗杆,对土改时原本定为中农成分的那一部分上中农破格提拔,把他们升级补定为“漏划地主”,以此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敌人。听说蓝田目前社教运动中这一工作抓得特紧,措施也十分强硬。如果哪一家一旦被补定为漏划地主了,那么马上就分他家的房子、家具、一切东西。这还不消说,最主要的是人还要没黑没明地上会挨批判,那种活罪就受不下来。据说被补定为漏划成分以后的那部分人因此跳井,上吊,服毒……寻求各种方式自杀以求解脱的人就多得很,在“社教”工作中屡见不鲜。
对此,牛保民闻风丧胆,不寒而栗。他心里清楚他家在土改时的内情,知道如果现在庙东村要是开展此项工作,那么他家肯定是补定漏划的头刀鬼,于是思想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心里日夜都在为此事而熬煎,精神上承受着超负荷的压力。他已经预感到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为期不远的可怕处境,每一遇着了他们村被抽调到蓝田去参加社教工作而回来的人,就设法去打听蓝田社教的情况。他心惊胆战地听着那些从蓝田社教回来的人给他讲述蓝田社教过程中所发生的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生动事例,无可奈何地等候着他们村这一天的到来。他无能为力改变政治形势,无计可施逃脱厄运,只能眼睁睁地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着厄运去走,忍受煎熬,束手待毙,故而身心就悄无声息地在日益憔悴—他清楚地知道,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在劫难逃。
其实事实也正是这样,庙东村生产大队队委会为了有力配合下一步社教工作在本生产队的顺利开展,早就在全生产大队的社员中就解放前几年的经济状况进行了逐个详细地摸底儿排查,同时也已经暗中把牛保民家作为了漏划地主的头批嫌疑对象。你想想,隔壁他弟弟牛保国,家业解放前远没有他大,五一年土改时就已经都被定为地主成分了,而把他家现在补定为漏划地主,那还有什么说的。解放后的十多年,经过打土豪、分田地等一系列运动,直到六十年代的现在,日子还过得很拮据的那些老贫雇农们眼睛早就都盯住牛保民家那宽裕的家境不放了,甚而有的原本还想自家的房子破了,得赶紧想办法修补修补的,现在也都懒得修补了,专门俟候着社教运动一来,不需劳神费力,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坐享其成,分得像牛保民这一类人家的那些好房子住。当然土地是全部都入农业社了,牛保民这样的人家和大家都一样了,贫雇农们在这方面自然也就不再打什么主意,有什么奢求了,不过牛保民家里的那些东东西西、一应家具,还是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并且有一部分总想天上掉馅儿饼的贫雇农们也还殷切地期望以后像这样的运动,国家能够像割韭菜一样,隔几年就再来上一次。这不要下苦就能空手套白狼,分得他人财物的事多划算,谁能不想呢?这样搞起世界大同来多容易?
然而牛保民不管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多么地岌岌可危,心理压力有多么的大,整日忧心忡忡,还是紧咬牙关,硬撑着为村上人在感情十分投入地修水磨,从现象上看不出上述客观情况对他有任何影响—说实话,他这人也真不愧是个不可多得的硬朗人。
有一次,牛保民到他们村子西边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为他们村正修着的水磨房物色一盘理想的面磨子。对修座水磨来说,这面磨子的质地好坏实在是件至关重要的事,牛保民为此不惜多方打听,四处奔走,决计这次一定要为他们村的水磨房找一盘成色上乘的阳澉石磨子。给村里修成这座水磨,目前已经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他心里一刻也放不下的事。对他来说,这时候只有一天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地修水磨才能多少分散一点他那如焚的忧心和度日如年的煎熬,使他稍微忘掉一点儿整天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使他无法摆脱、怕得要命的那蓝田社教运动,也才能让他的心多少获得一点儿抚摩和慰藉,得以在惨淡的逆境中有一点奋斗的力量。
季节正值盛夏,中午的太阳,赤日炎炎,火热火热,晒得地面温度几乎都高到了摄氏四十多度,太阳简直就像是要把地球晒化或者晒得冒出火来似的。这会儿就连风吹到人的脸上也都成了烧的,让人直觉着滚烫滚烫地灼热。牛保民背着个馍布袋徒步跋涉在乡间去找阳澉石面磨子的道路上,他每一脚踩下去,路上的尘土就都没过了他的脚踝骨。布袋里所装的那三五个作为干粮的玉米面馍馍因风吹日晒早已龟裂,干得不成样子了。他口渴得实在要命,嗓子眼儿像冒起了烟一样,尽管肚子里饿得是咕噜噜地一个劲儿叫,嘴里也不想吃布袋里装着的那些干馍馍。初开始他还因天热而汗流浃背,这会儿可能已经是力尽汗干了吧,反正是再热身上反倒都不再出汗了—你说这让人奇怪不奇怪?这时他走在路上,心里只想着要是怎样能从哪里弄上一桶凉水来,先尽情地饱饱喝上它一肚子,然后再美美地洗个澡,那该有多爽快呀。他坚持着,硬撑着在路上走了好久好久,实在都有点儿热得撑不住了,忍不住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片一望无际、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光芒万丈、让人觉得十分刺眼的太阳。往日晴朗的天空、光芒四射的太阳,让人觉着是那样的美好,而现在不知怎的,牛保民怎么对它们也产生不起好感来。
无意中忽然一丝欣喜袭上他的心头,他看见西南方向,华山的背后冲出了一朵乌云,奔马似的向着他的头顶上空涌来。说到就到,眼看着一道耀眼的电闪在云头上哗地一下闪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嘎喳喳一声巨响,这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人耳根子直发麻。老天爷这是怎么搞的,脸怎么着说变就变,而且居然还变得是这么的快。还没等牛保民回过神来,转忧为喜呢,一股狂风就从路上卷起了漫天的黄土,烟尘雾罩,扑面而来。与之同时,铜钱大的雨点夹杂着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朝着牛保民的身上就直往下砸,砸得牛保民头脸生疼,立时晕头转向。逼人的寒气袭来,瓢泼似的大雨一下子把牛保民就浇了个透心凉。刚才还是酷热难耐的牛保民,这会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眨眼间就淋成了落汤鸡,冰冷冰冷的雨水猛不防灌在了他那热烘烘的身上,直灌得雨水从头顶顺着他的身子往脚跟上流,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边捞出来的似的。牛保民热热的被这冷水猛地一激,禁不住就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路上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