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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又开始干活。干得又快又好。虽然是修复式厕所,但更重要的是把过去一排的粪坑挖成两排,再把排污系统加长加宽。病人多了屎就多,国家到处在减排,只有厕所要增排。
石八斤很快爱上挖粪坑这活儿了。他本是动物园饲养员,帮动物扫粪搬粪是他的专业。从早上干到下午,就挖了好多好多粪。大家都为他鼓掌。没想到白大哥就和石八斤打起来。他是嫉妒石八斤比他挖得多而快。过去,白大哥是精神病院最会挖粪的,自从石八斤来了,他不再是挖粪高手,他很不粪,就很不忿。两个人抱作一团在地上打。之所以石八斤没有立即打赢,是因为白大哥趁其不备,上来就咬住他耳朵。
我大怒,为什么又咬耳朵?上去帮石八斤,毕然和肖咪咪也上去帮忙。那三个病友却冲过来帮白大哥,四对四引发更多人莫名其妙打起来,工地上一片拳脚和砖头……院长出动了所有的男护士,才把我们十几个人按住。
我们被一顿暴打,男护士们觉得用木棍、电棍打不过来,直接就用砖头乱砸,用和水泥的铲子打,用水泥抹子扎……然后全部扔到改造房。
是的,改造房。我们这帮精神病终于达到目的。当我看到两颗会移动的星星后,就特别想马上进到改造房。因为那两颗星星,其实是猴头的眼睛。
猴头并没死,它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死。
它滴着血,一瘸一拐顺着石八斤的味道追过来。精神病院围墙上都有电网,它进不来。正好我在栅栏边上一阵乱喊。它就狂奔过来,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移动的星星。我内心涌动,当时就想翻出去,因为我看到,它还忠诚地挂着那个包包。那个决定着丁香街命运的包包……所以我飞快跑回工地,使劲咬白大哥耳朵。内心狂跳地告诉他,必须加快进度了,我必须在明天之内出去救丁香街,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大哥其实并没有疯。我这次一进来,他就扑过来咬我,其实是为了告诉我,他已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只是还有最后一道难题。我们两个经常咬来咬去,是要解决这个难题。
之前白大哥挖了9年的地道功亏一篑,挖过去后发现是下水道,下水道通着化粪池。不可能再出去。这次院长扩建厕所,由于白大哥工作努力,偶尔就让他监工。那天病人挖粪时说有一砣很硬很大的屎,怎么挖都挖不动。白大哥跳下去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从茅坑里冒出来的一截墙头。他本是大学教授,知道点几何常识,当下一算觉得这墙头似乎暗藏机遇。后来争取到机会又去了趟改造房,并冒死钻进地道,一看之下,内心狂喜奇迹降临:下水道确实通向化粪池,但化粪池却通排污沟,排污沟则通向江边。只是两者之间有一道厚墙挡着,打穿这道墙,就可以冲出去了。
这道墙就是最后的难题。它其实是砌在下面一道格状的截流墙,用来挡住较大的杂物。
之前,白大哥一直想慢慢地挖,通过挖茅坑把它从上面挖松动、掏空,再从下面出手就容易些。但现在我没时间了。按约定,明天早上八点,就是丁香街最后时间截点。
我曾悄悄问石八斤有没有把握。他问有多厚。白大哥比画着大概十公分。石八斤皱着眉头,一般土墙十公分没问题,如果混浇了水泥的,就算是我也很难。
只有赌一把石八斤了。从昨晚到今天下午。我们之所以卖力地干活,就是尽量利用最后机会从上面松动那道墙的上端。挖得越松,石八斤一击即破的概率越大。我们在下面没太多时间,一是化粪池里沼气有毒,再就是在下面太长时间动手脚难免弄出声音。那截墙头已冒出地面,也不太拢音。男护士要是听到,前功尽弃。
现在是最后的机遇了。听那些男护士骂骂咧咧地离去,我们屏住呼吸,悄悄点名。要出去,就得每个人都出去。声音发颤地报数,却正好是13名。
列队向墙角那洞口摸过去。13个人的步子竟比一个人还要轻,最后连呼吸也听得出是一个频率。要心灵相通,要安全迅速,还要很好的运气……感谢白大哥,我出去这段时间,他竟把地道又挖得宽了一些,石八斤堪堪也能挤过去。挤不过去我们就在后面推他。他肩头本来有伤,常卡在洞壁,骨头咯咯地使劲去抵,这时肩骨其实成了一把推进铲,但他忍痛一声不吭。约莫20分钟,我们蠕动着前进了30多米……此时地面上如有透视光镜头,会发现这样一条奇怪的动物:大头,长身,细尾,分13节,缓慢而坚决地向化粪池蠕动,前进。这是人类史上最猥琐的一次前进,在地下,向屎尿前进。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前进,向着光明,向着自由,哪怕中途蒙受再多的羞辱。
终于到了。石八斤嘿的一声翻身从地道尽头下去,听到哗啦一声,他成功掉到下水道了。然后是白大哥。我兴奋地顺着他的路径,猛吸一口气,肺叶都烧烂的感觉,闭眼就翻身掉下去。身上又冷又黏。
比想象中要浅,没至我的腰间。但水流很大,小心不要被冲倒。我看不到石八斤的身影,却感觉得到他巨大的身形,像率众分开红海出埃及的摩西。他带我们分开屎尿,出精神病院。
站定。化粪池。白大哥和石八斤换位,他来过这里,相对熟悉地形,要领头跳进化粪池。
白大哥回头低低喊了一声:前进。闷闷一声跳了下去。我心一横,捏着鼻子堵着耳朵跳下去。那一刻,两腿异样的感觉,分明感受得到各种不同形状和质感的东西穿过腿、裆、腰。脑海里难以自制地幻化出各种爬行动物……空气污浊得近乎半固体,把肺叶烧得很疼。很快,皮肤就像被硫酸浸泡过又疼又痒,又不敢去挠,生怕一挠之下就摸到什么不堪的东西。肖咪咪大叫着滑倒了,我心中大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石八斤嗨的一声,竟把他一把抓了起来。
白大哥小声叫了一下,那道墙竟然到了,在一处狭长的平台上。我小心翼翼摸索,好像有两根水泥柱,再摸,果然就摸到那道砖砌的格状墙,还漂着不少垃圾。
我们在上面打架时偷了两把水泥抹子,虽也起不了什么用,但好歹也能撬下一些墙皮。实在撬不动了,大家转头齐看石八斤。现在,他的臂力承载着我们全部的希望。
石八斤一双大手抠在砖缝里,嗨的一声猛拉。那些砖竟扑扑地掉下来一些。众人低声欢呼。石八斤又拉一次,再掉下一些。他双手不断拉,一会儿这堵墙竟可以通过人了。众人大声欢呼,反正马上就要出去,也不用管上面男护士听到……白大哥突然叫声不好。
我一摸,心里恐骇到了极点——那堵墙拉开了,可后面,竟是一道冰冷的金属网,两层。怪不得刚才发现两根水泥柱,正是金属网生根的地方。我摇了摇,纹丝不动。石八斤也摇了摇,叹了一口气,说焊死了的。
所有人绝望到窒息。这里空气有毒,多待三两分钟,必有人毙命。突然头顶响起咣咣的巨响,像有人在锤砸,扑地掉下来一些泥土……男护士愤怒的叫声。
完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也许是工地上缺人手,男护士走进改造房里调人时发现洞口。也许是刚才放声齐呼,让他们察觉到脚下面有人。他们不会爬入地道,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我们的目标其实是那条江,我们就算出去,也会发现手持电棍的男护士们正守候在那里,自投罗网。
又砸下来一些泥土,呵斥声竟很清晰,还有人高声喊着江边、去江边。没时间了,我们完蛋了,白大哥9年的心血,我们13个人的粪涌前进,还有石八斤的臂力,统统没有用了。我大口呼吸着沼气,想提前烧死自己……这时,我听到石八斤闷声猛吸了一口气。他胸腔巨大,这一吸活像鲸吞,连空气都紧了一紧。然后屏住,像在积蓄最后的爆发力,屏住,突然炸开一声惊世骇俗,嗨……他巨大的身体活像一辆蒸汽机车头,全力撞向那道金属网。砰的,金属网向外飞开,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肺叶大开,贪婪地吸,用我的口鼻我的肺叶我的身心我飘扬的灵魂,去吸进整整一片蔚蓝的大海。
听白大哥喊了一声跑……被突然降临的奇迹惊呆了的我们,才如梦方醒,拼命开跑。
前进,前进,13个人纷纷以各种姿势奋力从排污沟向外爬去,这条沟已不再肮脏,这条沟是我们的福音。前进,前进,前面就是清衣江上游。爬出沟口,没有人守在前面,没有一根棍子也没有一个人。
我们乱七八糟地扎进江水里,江水冰冷,却刺激着我们的体能,拼命向对岸游去。
自由万岁!
我们奔跑在田野里。灰蓝的光打在脸上,映出虫豸求生的坚毅。晨风凌乱,我们却知道目的地。经过村庄,不停下喝一口水。经过农舍,不去借一件衣。也不走清衣江,贪婪的船工也许会成致命的伏笔。
此时晨曦初见,薄雾初升,大地葳蕤。如果有人航拍,会发现有十三头受伤的野兽只是跑,在缓丘,在沟壑,在阡陌纵横,在废弃的木场和不知名的机耕道,避开其他人类拼命跑。我们不相信其他的人类,我们是独特的丁香街人类,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们只靠自己的双腿,哪怕把肺叶跑炸,绝不停步。现在我们正要去救父母,救兄弟,救姐妹,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不了钢铁的机器。
石八斤肩头站着那只猴头,脖子上还忠诚地挂着那个装满证件的包包,流血的爪子紧紧扣着那个包,它受了严重的枪杀,却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刚才上岸打了个呼哨,它一个纵跳上肩头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再也不跟主人分离。它的血和主人的血混在一起,一路滴落在泥地上,书写先祖和后裔的族谱。不相信进化论,猴子帮助人保住土地,人随意就可以向它开枪。但猴子并不记恨,两眼放光看着前方。它认路,知道丁香街在哪里,那里的人民等着这包证件来证明自己,保住自己的房子。
我让石八斤有多快就跑多快。还有一小时就开始拆迁了。他大声答应,长腿奋力迈出,向远方跑去。风猎猎地吹拂着他满脸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