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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
刘邦率兵东征,平息黥布叛乱,大获全胜而归。
黥布带领残部逃亡江南,接到长沙王吴臣的书信,邀他到长沙避难。他信以为真,行至鄱阳,突然遇到埋伏,猝不及防被杀死了。
刘邦虽然凯旋而归,但他的心情却坏极了,再也没有往日那叱咤风云的英雄感了。异姓诸王虽然已被他消灭得所剩无几了,但是他的豪气也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他拒绝了群臣的朝贺,也不奖赏有功之臣,整天在宫中由戚夫人陪着恹恹而卧。箭伤还并没有痊愈,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毕竟年岁越来越大了,已经再难适应戎马生涯。然而到现在为止,不论边境的匈奴犯境,还是发生诸侯叛乱,都还得御驾亲征。再加上京都安危又令他放心不下,还不得不托付给病中的张良。这次他顺道回故乡看了看,前次还是九年前兵败彭城,和夏侯婴一起逃亡,深夜经过故乡时想接走太公和吕雉,但已不知去向,无颜见父老乡亲,谁也没有惊动,悄然离去了。这一次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吧,以天子之尊回到父老乡亲面前,可算是荣耀的极顶了。尽管如此,他的心境仍然十分悲凉。在酒酣耳热之时,他难以压抑心中的酸楚,不禁引吭高歌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大风歌》。他高唱的这支歌,其实是一支悲歌。因为他虽然已经“威加海内”,但他仍然缺少“守四方”的“猛士”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宫中,整日有戚夫人相伴,他心中废立太子的念头又油然而生。
在养病的日子,群臣可以不见,但却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见吕后和太子。而他一见到她母子俩,心中就无名火起,就烦躁不安地给她母子俩没好脸色看。愈是如此,太子就愈怕他,愈躲着他,他当然也就愈讨厌他。于是,吕后也就愈加忌恨戚夫人。愈加拼死保住太子的地位,愈加酝酿着疯狂地复仇计划。
他们已经陷入了悲剧的怪圈不能自拔。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年叱咤风云的刘邦,如今真象一只飞蛾撞到蜘蛛网上,越动弹越挣扎,越被缠绞得难以脱身。
如今刘邦心目中的江山社稷、军国大事,都归结到一点,这就是废长立幼。看着戚夫人含情脉脉的泪眼,听着她的声声叹息,他的心都碎了。不把这件事办成,他是死不瞑目啊!
这次东征,他已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年岁不饶人。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清楚地知道,天子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之权,但是在死亡面前,他并不比普天下的黎民百姓多一分毫的优越。那么,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岁月里,把立嗣问题,按照自己的意愿妥善解决呢?
他现在感到自己骑虎难下,要废立太子吧,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几个臣子支持自己,就连张良也坚决反对。就此作罢吧,难道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就如此窝窝囊囊地认输了?
这一次,他要横下心来,非废长立幼不可,你们都说不行,朕就非如此不可!再反对,朕就要杀你的脑袋,看有多少不怕死的!
刘邦想,这次一定要先取得两个人的支持,即太子太傅叔孙通和太子少傅张良。
他先把叔孙通叫来,这叔孙通是个老儒生,典型的书呆子,什么事都按圣贤的教导和先王的遗训办事,决不越雷池一步。刘邦头一个就碰了壁,叔孙通遇水火不进,态度十分坚决地反对废长立幼。最后,君臣之间已经到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君王执意要废长立幼,太子太傅又坚决反对不肯让步,没想到叙孙通最后竟然对皇上毫不含糊地说:
“如果皇上执意要废长立幼,臣就死在你的面前,以死相谏!”
刘邦相信这个迂夫子是一定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算了,算了!不废就算了,你老先生千万死不得,你死了我刘邦还得留下千古骂名。当初对儒生随口说了几句粗话,取下他们的帽子来拉过一次屎,闹得天下闻名,背了一个不敬读书人的骂名,到现在都还没有洗清!
叔孙通退下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皇帝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想杀人就杀人的,难啊!
他决定找张良谈谈,回京后听说他病了,还未曾和他见过面,出征期间,他辅佐太子留守京都,朝中相安无事,功不可没,还应当好好感谢他呢!加上他还想打听一下,在他出征期间,朝中还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箭伤未愈,心情抑郁,住在宫中实在烦闷,人都是这样,很多时候都需要无监视的孤独和自由。如果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目光监护着你,从孩子到皇上,也会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刘邦吩咐备一辆便车,微服私访,轻装简从悄悄从后门出宫。打北门出长安城,向东北方向逶迤前行,在骊山西麓的一座丛林掩映的小山头,有一座宁静简朴的庄园,叫“黄石山庄”,这便是从栎阳迁都长安后张良的新居。
这是他选定的终老之地。
刘邦今天身着平民衣衫,头顶系着一块方巾,去掉了那一身辉煌神圣的帝王包装,看起来象一个极为普通的山居老者。车在山下林子里停住了,他只让一个随从扶他从小路上山。连何肩也没有发觉,便悄悄绕到屋后的丛林中,到此连随从也撇下了。他独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惬意和清幽。即使寻不到张良,他独自在这里静静地呆上几日,身上的百病和心中的烦忧,都会无影无踪,消退干净。
这个张良好福气哟!他怎能理解朕的烦忧?
他清楚地听见山泉的喧声,转过一段蛇行般的小径,来到一座山前。只见三股飞泉从崖口跌落下来,在半崖的一块突出的峭石上摔得粉碎,化成散珠碎玉,洒落在山崖脚下的一泓清泉中,使清澈见底的泉水,永无休止地荡起无尽的涟漪。
水底,是一颗颗光洁的五彩石,大大小小象宝石镶嵌的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泉水的中央立着那一块状如人形的从谷城山下搬来的黄石。
刘邦知道不管几度迁居,洛阳——栎阳——长安,他隐居的山庄,都必定有山林、清泉和黄石,这是张子房心灵供奉的一块圣地。
他突然领悟到,人生当适时而进适时而退。不知进的人生太暗淡,不知退的人生太困窘。但是帝王人生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人生,因为他后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刘邦明知他多么需要这种宁静淡泊,然而却又分明不能够和不允许,这正是他的烦恼和痛苦之所在啊!
他独自在泉边坐了下来,此刻他暂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连张良也不想见了,他真愿意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就这样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可笑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帝王,却连这样一方净土也不能拥有。
“先生何许人也?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什么?”
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在低声问道。他仍然背对着回答道:“一个想摆脱烦恼的人,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偏僻。”
说完他才缓缓地回转身来。
“啊,陛下!”
“子房!”
两双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这是故友的相知,忘却了君臣大礼,也不需要那么繁琐的君臣之礼。
“陛下的箭伤好些了吗?”
“快要痊愈了,子房的病,是前些日子辅佐太子留守劳累所致吧?”
“倒也不妨,好在陛下东征期间,京都还算平安。”
“真的就那么平安?”
刘邦回到长安以后,总感觉到前些日子,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总想找到一个人明明白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难以找到。
本来张良是有这个能力和这个责任把这个谜底揭开的,但是话到口边他又犹豫了。
在废立太子事端初起的时候,张良就为自己立下了一条准则,皇家骨肉之争不可介入。
如废立之争,虽然暗中进行得很激烈,但始终还未曾捅破,还未曾表面化和白热化。如果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刘邦内心潜藏已久的隐忧,就将变得公开化和激烈化。皇上一定会为之震怒,一定会乘机废长立幼,这不反而帮了倒忙么?
他想:人世间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以悄悄化解,但也有许多复杂的事也会变得更复杂,直到难以收拾。
他不愿看见自己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智帮助刘邦建立起来的汉王朝,又象秦始皇死后那样,让阴谋和残杀把自己毁于一旦。何况天下需要休生养息。
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消溶坚冰,也可以创造奇迹。还是不说为妙。
他决定还是尽量弥合皇家的创伤,愿这种积怨能悄悄地散去。当然,他也清醒地看到,掩盖得再巧妙,也只能在刘邦在位的时候。因此皇上的寿缘愈长,愈能使汉室江山长治久安,一旦刘邦驾崩,吕后临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于是他安慰皇上说:“不管陛下回京后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都别在意。虽然事出有因,但却查无实据,反正没有出什么事就算了吧!”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子房,我知道你一片苦心,但你用不着隐瞒,我风闻皇后想控制太子,借我将兵在外又身受箭伤的时机兴风作浪。要不是子房机智应变,卧床扶持太子,后果不堪设想呀!子房,你又何必死死瞒着我呢?正因为如此,我已痛下决心,一定要废长立幼,望子房不要再阻拦我!也许我已经来不及了!”
事情已经挑明,话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张良仍然平心静气地说:
“不是想隐瞒陛下,的确在陛下离京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然而我要告诉陛下的是,正是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