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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干果?我看看。”
颜圆尽量低着头、侧着脸,不让那小厮看清自己模样。小厮放下陶瓶,揭开篮子上盖的布,月光下,里面排着些草编的小筐,大多数都已空了,只有梨条、胶枣、枣圈和核桃,也都已剩得不多。颜圆想了想,狗虽说最爱吃肉,其他能吃的,也没有不馋的。
“梨条、胶枣、枣圈这三样我全都要了。”
“只剩这些,通共算您二十五文钱。”
小厮从篮子边取过一张油纸要包那些干果,颜圆听到纸有响声,忙取出帕子,让小厮把三样都倒在帕子里,从腰间解下钱袋,数了二十五文给了小厮。而后先假意往街外走去,等那小厮走远后,才又回到香油巷。
才走进巷口,最外那院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巷里其他狗随即又跟着乱吠。颜圆已经抓了一把干果在手里,忙走到那院墙边,那狗叫得更凶了,颜圆朝着狗叫声,将一把干果抛了进去,那狗果然迅即止声,开始乱嗅乱舔。其他狗却仍在叫,颜圆忙又抓出干果,边朝巷子里走,边挨次朝狗叫的院里抛。那些狗得了吃的,全都消停下来。干果细碎,散落在各处,正好拖延时间。
颜圆赶紧走到巷子最里倒数第二家,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三小二大,一共五把,他紧紧捏着五把钥匙,不让碰出响声,先挑出一把大的,摸到那门锁,试了几回,才终于对准钥匙孔,插进去后拧了几拧,打不开。他忙换另一把大钥匙,又试了许久,还是打不开。
他顿时慌起来,钥匙怎么不对?虽然明知道三把小钥匙更不是,他仍一把把都试了过来,都不成。他险些跺脚骂起来,正在焦躁,忽然听到旁边一个院里似乎传来人声。他忙捏着钥匙串,快步走出巷子,气惶惶原路返回。
刚才那院是雷家,这串钥匙是雷老汉的。雷老汉化灰不见后,由于没有尸首,开封府便没有派仵作,只让一个老文吏过来查了查,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那老吏让颜圆把雷老汉落在地下的那些零碎物件都包起来,当作物证先收管着。
雷老汉于钱财上极节省,一辈子积蓄不少,放在秦家解库生子钱。雷炮本能继承一大笔钱财,却没找见钱契。这几天雷炮一直在和秦家解库闹,秦家解库却声称雷老汉两年前就把钱全都收回去了。为此,雷炮还向颜圆询问过打官司的事情。今天雷炮猝死,颜圆顿时动了心。雷老汉那般小心的人,契书一定是藏在家里某个隐秘角落,只是雷炮蠢笨,没找见。
于是,颜圆便偷偷取出那串钥匙,想趁夜溜进雷家,细细找一找。可谁知道,雷老汉这串钥匙里竟没有开院门的。
温家茶食店早已打烊关门,店主夫妇和其他伙计都去安歇了。
曹厨子呆坐在自己宿屋里,没有点灯,门也没关死,留了一道缝,隔着中间庭院,正好能斜斜望见前面的店堂,他在等珠娘。珠娘正在那里收拾桌椅。她性子慢,做活儿又过于细致,别人一顿饭工夫能做完的,她要三顿饭。仅这一条,就让曹厨子的娘看不上珠娘。
当然,他娘从一开头就瞧不上珠娘。娶进门第一晚,亲朋们终于闹完,各自散后,曹厨子才进洞房,他娘就猛地推门赶进来,看着脸色极恶,厉声让曹厨子先出去。曹厨子顿时蒙住,但他父亲死得早,他娘守着寡辛苦抚养他成人,他一向极听话,因此没敢问,忙出了房门。他本想在窗边偷听,他娘却已跟出来,命他到院门外头去,他只得又出了院门。他娘随即关上院门,插上了门闩。他忙扒着门缝往里瞧,他娘气冲冲走进洞房,又关上了屋门。曹厨子只隐约听到那屋里传来娘的骂声、珠娘的哭声。过了半晌,他娘才出来了,给他开了院门,冷声吩咐他:“不许你去那房里睡!”
曹厨子越发吃惊,看娘瘦脸上的皱皮拧颤着,是动了真怒,哪里敢问?他家只有两间卧房,他只小心问了句:“娘,我睡哪里?”
“睡我房里,把柴房里那只竹床搬进去。”
他一肚皮纳闷,却只能从命。翻来覆去挨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瞧,他娘坐在堂屋里,脸仍黑冷着。珠娘站在院子里,低着头,两只手不住绞拧着。曹厨子见情势这样,也待在原地,不敢出气。
他娘瞪着珠娘,目光刀子一样,冷着声吩咐:“茅厕里的竿子,戳屎呢?没见你丈夫起来了?端洗脸水去!”
珠娘忙转身去了厨房,半晌,端着一木盆水小心走了出来。
“怪道是脏窟子里爬出来的没廉耻娼妇,我家洗菜盆便是洗菜盆,谁拿来洗脸、洗腚的?”
珠娘顿时愣住,一双眼红肿着,自然是哭了一夜。这会儿又要流出泪来。曹厨子看着心疼,忙偷偷朝她使眼色、撇嘴。半晌,珠娘才留意到,忙将那木盆端回厨房,又跑回来,拿起堂屋墙根斜靠着的铜盆,进去打了水,小心端了出来。他娘站起身,过去伸出手指,试了一下水温,随即手臂猛然一挥,将那盆水扣翻在珠娘身上,铜盆掉落在地,“咣当当”滚了颇远。珠娘下半身全被泼湿,她吓得顿时哭起来。
“你个黑心黑肠的烂娼妇,竟要谋害亲夫、烫死我儿子?”他娘厉声骂道。
“娘……”曹厨子再忍不住。
“住嘴!从今天起,不许你看她一眼,跟她说一个字!你告的假也不必休了,吃过饭就去茶食店吧。”他娘说完转头,瞪着珠娘又厉声喝骂,“哭什么丧?赶紧打水去!你丈夫洗了脸,得赶着吃饭,好去挣米菜钱,他是正经人家的男儿汉,不是那等猪狗滥贱货。”
珠娘忙擦掉泪水,过去捡起铜盆,又打了水出来。曹厨子怕他娘又要发难,忙抢上前接过盆。幸而他娘没再发作,只说:“她这双脏爪子,不知摸过多少污秽腌臜,你也不必等她煮饭了,去店里随意吃一些吧。”
曹厨子正担心让珠娘煮饭,不知道又会招致些什么怨怒。忙胡乱洗了把脸,跟娘说了一声,便逃难一般出了院门,临到门边,他扭头偷看了珠娘一眼。珠娘正端着那盆残水,左右望着,不知道水该泼到哪里,满脸满眼的慌怯、从头到脚都战战兢兢的。曹厨子不忍心多看,忙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曹厨子在店里做完活儿回去时,夜已深了,珠娘都躲在卧房里,他娘的脸色始终不好看。清早,他一起身,珠娘便把洗脸水端到他面前,而后便躲进厨房里。两人偶尔对一眼,都慌忙闪开,话更没说过一句。曹厨子只偷眼瞧见,珠娘相貌虽然平常,但皮肤还是有些细腻,尤其袖口露出的一段手臂,羊脂一样。只要瞅见,曹厨子都忍不住要咽口水。心里不由得埋怨母亲,不知什么缘故,把这个媳妇当作几辈子的仇敌一般。自己好不容易娶到媳妇,却只能白吞口水……
想起那天的情景,曹厨子不由得闷闷叹了口气,现如今,竟又落回到这地步。
这时,珠娘终于收拾完了,端着油灯,轻步走到庭院中。曹厨子忙坐直了身子,然而,珠娘并没朝他这里走来,而是径直走向了左边自己的宿房。那原是堆柴炭杂物的半间棚子,珠娘回不成家,才求了店主,把那间棚子简单收拾出来,让她暂住。
曹厨子不死心,仍坐着等了一会儿,听着珠娘走进那间棚子,随即传来关门声。那扇门的门轴坏了,关起来声响极大。但随后,整个庭院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自己重重呼吸声。又过了片刻,那棚子里透出的灯光也灭了。
她不过来了。今天傍晚自己偷偷求她时,她也并没有答应。
曹厨子心一沉,不由得恼恨起来,从袋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那把钥匙是从珠娘那里找见的。自从他们和离了婚姻,曹厨子便时时不放心,只要得空,就溜进珠娘住的那间棚子,去查看一番。今天下午,客人走完后,店主让珠娘去买盐醋酱料。曹厨子又趁机溜进那间棚子,棚子很窄,物件又少,一眼就能扫完。连褥子和破床底下都搜看过后,并没发觉什么。曹厨子临要出去,一眼扫到枕头边的那个装首饰的黄杨木的小木匣。那是珠娘从娘家带过来的,但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不过几件铜钗、骨簪、木头篦子。曹厨子前一次就查看过,他不放心,又取过那木匣,打开一看,里头多了把铜钥匙。以前并没见过。
除了娘家,珠娘并没有其他用得着钥匙的地方。他哥哥不让她回家去住,她也一直没有娘家的钥匙。这钥匙从哪里来的?曹厨子猛然想到雷炮昨晚被人杀死,难道……他不敢久留,忙揣起那把钥匙,将木匣放了回去,匆匆回到厨房,半晌了,心仍乱跳不止。
他的心思原就有些钝,遇到这样的事,越发闷乱起来。他原想今晚好好问问珠娘,珠娘却没过来。他摸着那冰凉的钥匙,闷坐了半晌,忽然想起雷老汉那天去军巡铺见雷炮时,临走丢下一句,说卧房门坏了,让雷炮开门小心些。为此,雷炮过来时,气哼哼地骂了好几道。
不对,我那老岳丈绝不是平白说这句话。他常日说话行事都极谨慎,攒了那许多钱,又只有一个儿子,他这话恐怕是句暗语,在说那钱。
曹厨子心又猛跳起来,摸着那把钥匙,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足了气,站起身打开后窗,费力爬了出去。
月光明亮,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曹厨子手里紧捏着那把铜钥匙,忙快步进城,往香油巷赶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唰唰的脚步声。他极少走夜路,心里有些怕,但想起珠娘和他爹那些钱,也顾不得这些了。走出一身大汗,才终于到了香油巷,巷子里原本十分安静,他一走进去,顿时响起狗吠声,而且是好几只狗。他累得直喘,也顾不得这些了,快步走到雷家院门前,就着月光去开门锁,捣了几次,才插进去,一拧,“咔嗒”开了。
狗仍吠个不停。他忙轻轻推开院门,闪身进去,随手关好。这是一院三进的房宅,满地的月光,前面三间房却都黑洞洞的。他后背有些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