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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只是……”
“我不管……我得走!”柳二郎挣扎起身,但随即痛叫一声,又躺倒在床上。
冯赛望向祝德实,祝德实却转过脸避开了目光,自然不会答应。冯赛只得又温声安慰:“二郎,你受了伤,动不得,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柳二郎却拼命摇着头,目光惊惧,如同濒死的小兽。
冯赛心头一颤,难道他也识破其中危局,知道自己性命有忧?他抓住柳二郎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会有事。”
柳二郎盯着冯赛,目光全不似平日温顺,怨恨中杂着些轻蔑,像变了一个人。
冯赛一怔,随即愧道:“二郎,莫怕。祝伯会好生照顾你。我不能久留,得赶紧去办事……”说完他又转身恳请,“祝伯,二郎就拜托您了。”
“你放心。”
楚三官中午把药送到赵太丞医铺,收了十六贯药钱,兑成半锭银铤,背在袋子里,出来见街上人熙攘攘热闹得很,便不想回家。
可是去哪里呢?这十六贯药钱是一文都不敢动,否则回去会被父亲打断胫骨。除了药钱,身上就只有几十文钱,除了喝碗茶、买点吃食,什么都不够。原先他常和冯宝在一处,冯宝花钱散漫,他跟着蹭了不少光。可月头上,他们两个一起做成那件事之后,他还等着冯宝分他一半的钱,谁知冯宝再不见影儿。癞泥鳅,我看你能逃哪里去?他恨恨骂道。冯宝经常穿得丝光水滑,说话舌头又没边没沿,他们一班朋友都叫他“冯泥鳅”。
楚三官背着那十六贯钱,独个儿慢慢往城外闲走,刚走到虹桥时,两个人笑着迎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楚三哥儿,怎么连着几天不见影儿?今天总算逮着了!”
这两人都三十来岁,一个颧骨尖耸,叫白花子,一个圆脸塌鼻,叫郭盖儿。两人都住在这东城外,常在一处替人帮闲跑腿,最会扮笑脸、说奉承话,这两年从冯宝那憨儿身上至少刮去了几万。
楚三官却很清楚两人的为人,只淡笑了一下:“这一向忙生意,没空出来闲耍。”
“难怪!楚三官人如今是越发老成了,将来你家那药铺若由你来经营,必定比现在强十倍。”白花子高声赞道。
“瞧瞧,昨晚我还在被窝里跟浑家念叨,京城这些药商都不大会教养子弟,小一辈个个难成器,唯独楚家,三个小官人一个比一个有胆魄,尤其三官人,说话行事,一看便是巨商的胚格……”郭盖儿也抢着道。
楚三官平日最恨的一件事是常被父亲骂不成器,见两人正说中自己志向,心花顿开,忙笑着谦让了一句,但两人哪容他谦让,赞誉的话沸水一般溢个不停,说得他晕醉晕醉,不知不觉被两人拽上了虹桥,要去对岸的章七郎酒栈喝两盏,赌几局。刚走到桥顶,四周就闹起来,接下来便是那梅船消失、仙人降世的奇景。三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仙人漂远后,白花子感叹道:“这天兆异象莫非是应在楚三官人身上?咱们刚夸完,就来这么一场。”
“一定是!看来咱们两个还是眼底子浅,何止药行,这汴京城未来的首富恐怕都是楚三官人!”
楚三官被两人说得心里暗暗惊喜,脚下如有浮云一般,飘飘悠悠被引到章七郎酒栈,等再出来时,那十六贯药钱和几十文钱全输净了。
他背着个空口袋,失魂落魄往城里走,心想这样回去,两条腿恐怕都要被父亲打断。这可怎么办?
刚走到赵太丞医铺时,听见赵太丞从里面言道:“那个不就是楚三官人?”
他扭头一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从医铺望着他走过来,他认得,是冯赛的正房小舅子,似乎名叫邱迁。
第九章
三千四百贯
大凡毁生于嫉,嫉生于不胜,此人之情也。
——王安石
臧齐躺在一张温州何家的竹榻上,旁边古家木器的檀木小几上,只有一小碟菜、一瓶酒、一只酒杯。
菜是虾腊,是去年腌制好的。他独爱这道腊菜,最好下酒。酒则是当今副宰相李邦彦家酿的花月清酿。民间虽不许私自酿酒,但近年来,显贵之家兴起自酿之风,外人再多钱也难尝到。臧齐常年给李邦彦家送炭,和他家厨房总管往来得亲密,用五十秤炭才讨了两瓶。这酒果然好,比他去年费力弄来的那瓶御酒更清洌,和他这虾腊正相宜。
他的第五个小妾已经将那碟虾剥好,刚洗了手,这时搬了个绣墩坐在竹榻那头,替他捏着脚。他呷了一口酒,拈起一只虾咬了一段,用绢帕擦净手指,仰头躺倒,慢慢品嚼。
那小妾在脚跟娇嗔着:“寒食节你给我们几个都只添了一件褙子,大娘子却独多了件珠子抹胸,我们做小的就是泥,从来就在脚底下……”
妇人家,臧齐哼了一声,没理会,他心里正盘算着大事——过了这两天,他便能和祝德实平齐了。
他从小就比别人迟钝些,做什么事都慢,为此吃了不少嘲骂。因此,渐渐地越来越不爱说话。成人后却发现,这反倒是件好事。少说话,不但能自保,更能慑人。你话越少,别人便越猜不透,也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他父亲在京城经营着个小炭铺,他还有个弟弟,比他机敏得多,很得父亲钟爱,便着意调教,想着将来让这小儿子来掌管炭铺。他一声不吭,却细心留意买卖,这炭生意并不多难,到十来岁,他已经清清楚楚,但他一丝都不露。
长到二十来岁,母亲先病故了,父亲也跟着病重不起,他觉得时候到了。他知道父亲在后院水缸下面偷偷埋了个坛子,他弟弟却不知道。他猜里面一定是钱,而且应该是银子。他便有意让缸里的水用完,趁半夜溜到后院,轻轻搬开水缸,怕闹出动静,不敢用铲子,就用双手一点点刨,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刨开。他揭开坛子盖伸手一摸,里面冰凉凉、沉甸甸,果然是银铤,一共四锭,每锭掂量有五十两。他溜出来时预先背着五贯铜钱,其中两贯是他多年偷偷私攒的,三贯是背地里向解库借的。他取出那四锭银铤,把那五贯铜钱放进去,重新埋好了坛子。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拿着扫帚到后院打扫,这些粗重活向来都是他做。他到埋坛子的那里,用脚踩实了泥土,压平整,遮掩过新挖的痕迹,才又把缸重新压在上面,挑了几桶水,把缸注满。
他父亲在病床上熬了半个多月,咽气了。临死前把他们兄弟叫到床边,又请了隔壁的老伯作证见,嘱咐说,两兄弟若合得来,就一起振兴家业,若合不来,就分开各自过,后院水缸下有个坛子,里面是他积年存的钱。
父亲亡故后,他们兄弟两个请了隔壁那个老伯来,一起挖出了那个坛子,他弟弟见里面只有五贯钱,十分失望。之后便自作主张掌管起炭铺,把他这个哥哥只当仆人看待。而且,他留意到弟弟开始偷挪炭铺的钱,他始终一声不吭。
过了半年,他弟弟腾挪得差不多了,便提出分家,他点头答应。于是,他弟弟请了中人来分家产。连铺带宅,官府收店宅税时估的家产是二百贯,他弟弟却伙同中人,左减右除,算成了一百四十贯,说店宅自己要,给他七十贯钱。他点头答应。
拿着弟弟分的七十贯,和那四锭值四百贯的银铤,他只身出户,随即在城北赁了个铺面,开起自己的炭铺。
炭生意的路数他早已摸熟,只需要多加用心用力。过了两三年,他的生意已经从每天四五百秤增到千秤,他弟弟的炭铺却连原先的三百秤都做不到。他在北城又另典了一间铺宅,雇了几个伙计,每天两个铺子来回跑,从来不觉得辛苦。经营十年后,他已经在北城有了十二家炭铺,渐渐将其他炭商逼走。剩下不走的,他也不急,慢慢寻漏子,一旦寻到,就下猛力。
又用了十多年,北边五丈河的炭全由他来把持了,在汴京炭行,仅次于行首祝德实。而他弟弟,至今仍守着那家小炭铺,只勉强有个人样儿。
他开始瞄着祝德实,离山顶,就只有这块大石头了。不过这块石头实在太大,所以他不急,慢慢瞅着。他没想到的是,吴蒙在城南猛然蹿跳起来,让他暗暗有些心惊。不过,他仍然不急,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吴蒙像只疯狗,越凶漏子就越多,他便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这个月……
他侧起身,抓起酒瓶,又斟了一杯酒,正要喝,仆人忽然在门外道:“相公,那个牙行的冯赛来了。”
蒋鱼头坐在冯赛家的院子里,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却仍不见冯赛回来。
他恨恨骂了句“贼娘骨”,再等不下去,愤然站起身来。那婢女小茗搬了个小凳,一直坐在院门边,听到他骂,忙也站了起来:“这位阿叔,你不必等了,我家相公找不见两位娘子和小姐儿,是不会回来的。再说你要寻的是三相公,他闯了这祸,更加不敢回来了。”
蒋鱼头听了,越发气闷,白白在这里耽搁了一下午,早知道该去青鳞坊,至少能找见些人,把鱼行的事情理一理。这会儿天已经晚了,更办不成事了,回去怎么跟行首交代?明天可怎么办?
他也不理那婢女,出门骑了驴子,往回赶去。
冯赛赶到城北马行街臧齐的宅子。
这座宅子比祝德实的要宽阔一些,不过庭院中只铺着青砖,中间只种了一棵核桃树,树叶也稀落落,长得不好。臧齐穿着青绸衫裤,外面罩了件青锦褙子,缓步迎了出来,脸像平素一样沉着,只微扯了一丝笑意:“冯二哥,请坐。”
“臧叔,我来是跟您商议宫中送炭的事。”
“这是行首和吴蒙的事,为何要找我商议?”
“面上虽然是他们两位的事,但得靠您助一把力,这事才能办好。”
“哦?这话我不明白。”
“不如这样——我来讲一件谭力的事给臧叔听。”
臧齐望着冯赛,并不答言,但听到谭力的名字,沉黑的目光隐隐颤了一下。
冯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