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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口气收编了五家赚钱的报刊。
《组织生活》是用党费来订阅的,所以旱涝保收。组织部门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放出话来,谁动我们的杂志,我们就动谁的位置。正如林越男所说,这是一件怨声载道的事情,不赚钱的报刊无端被灭,巴不得有人拉一把却无人理睬,肯定对戴晓明有着一股无名火,赚钱的报刊自然是恨透了戴晓明,认为他这是巧取豪夺。戴晓明就是再刚愎自用,也还知道自己远不到无所顾忌的火候,于是他只好同意《组织生活》挂在报业集团的名下,仍旧允许他们自产自收。
这下就更炸了锅,不平则鸣,其他被收编的报刊大都是些轻松主题,现在因为拿不住戴晓明便落得拱手相让的下场,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戴晓明。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当戴晓明终于有机会反省自己的言行时,他发现人的变异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是说很可能你对某一件事情处理不当,或者几件事,它们积累下来,在这期间一个改革者的形象可以很轻易地变成一个吃独食的家伙。既然天使已经变成妖魔,是非曲直也就很容易地被庸俗化了,而你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举动只会加速这种庸俗化,妖魔化。
可惜,当时的戴晓明并没有那么清醒,其实人在大多数的时候是不那么清醒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的戴晓明只是深感自己朝里无人的悲哀。
慢车就是慢车,咣咣当当地几乎每个站都停,让人有一种毫无指望的感觉。
夜深以后,车窗外就变得黑洞洞的,坐在硬座车厢的人大多是草根阶层,看上去横七竖八地睡着,空气很糟,是各种奇怪气味的混合体。列车员早已无影无踪,有人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这时呼延鹏突然醒了,他身边的槐凝仍在沉睡,微低着头,像在做祈祷的虔诚的教徒。而呼延鹏醒后,脑子像水洗过一样清亮,一点都不混沌。
老半天他才明白这是因为饿,人饿的时候总是特别清醒。呼延鹏知道他叫醒槐凝也没用,因为两个人落荒而逃,什么行李都没拿,绝不可能有什么吃的。
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总是在逆境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另一半。呼延鹏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到沈阳以后就没给透透打过一个电话,他真的是太投入工作了,完全没有时间风花雪夜。现在工作告一段落,他便格外地想念透透。手机早已没电了,打电话肯定没门,可是为什么透透也不给他打电话呢?
呼延鹏开始想,透透现在在干什么呢?
时间过得很慢,呼延鹏几乎是一分一秒地熬着,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奄奄一息的感觉。槐凝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发现呼延鹏神色黯然地凝视远方,倍感奇怪:“你怎么了?”她说。
“我已经饿得灵魂出壳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环顾了一下,便向一位面善的妇女走过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轻轻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还以为要查票。槐凝指着她面前小茶几上的塑料袋说:“大姐,能卖给我两个茶叶蛋吗?”塑料袋里大概有十多个茶叶蛋。
槐凝掏出钱来,面善的女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你拿两个去吃吧。”说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第六章(3)
呼延鹏一口气吃下了两个救命的茶叶蛋,几乎被噎着,槐凝从包里摸出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小瓶维生素药片:“喝水的时候吃两片,就当是吃了两个苹果。我身上就这么多东西了。”说完她侧过身去,头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继续她的美梦。呼延鹏突然觉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她做事既不宣扬,也不一惊一乍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显现出一种风范。这太让呼延鹏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
有一绺头发垂了下来,柔和地挡在槐凝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上,随着列车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说不出原由的,呼延鹏从心里很想帮她把这绺头发小心地拨到一边去。
深夜,硬座车厢,茶叶蛋,半瓶水,低垂的发丝……总之这些现代生活中峥嵘岁月的记忆,至今还深藏在呼延鹏的脑海里,没有丝毫的褪色。
有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来找宗柏青,他们是市交警大队的。
宗柏青把他们从办公室领到会客室,客客气气地奉上茶水。他们告诉宗柏青他的车撞了人,司机逃逸,他们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开的车,因为有目击者形容了肇事司机的长相,跟宗柏青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车主是宗柏青,便有许多事难逃干系。首先是肇事司机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伤的病人还躺在医院抢救,总之有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要做。这两个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证件以及车祸现场的照片。
柏青当然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脑袋也当即嗡的一声。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为他在媒体工作,交警大队的人也比较谨慎,没有用呵斥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也表示会积极配合交警部门处理好这件事。
送走交警大队的人,柏青立刻去买了许多高档营养品以及进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医院一看,顿时傻了眼,病人住在脑外科重症监护室,被所有的精密仪器包围着,那个阵势已把人吓个倒立,病人满头满脸裹着纱布,像裹珍棕一样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条之多。大夫说,病人送进来之后就没有醒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脑死亡,但是病人家属坚持要维持生命体征,所以花费是相当高昂的。
坐在病区走廊的长椅上,宗柏青的脑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车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可是还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还跑,那就变成了负全责,还要接受更大的惩处。现在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轿车扣在交警大队,打他大舅子的手机一直关机。宗柏青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班以后,柏青回到家,神态凝重地倒在沙发上。
老婆走过来帮他脱掉西装,又递给他一杯泡好的明前龙井,然后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柏青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其实,他已经知道老婆会说什么,果然老婆也是这么说的,不外乎她哥哥不能坐牢,她爸爸知道这件事会犯心脏病之类。老婆是仁慈之人,但是宗柏青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厌恶甚至痛恨仁慈二字,他已经快被这温情杀手桎梏到窒息的程度。他宁愿她冲到她父亲那去告状,至少可以让他的心里舒服一点,缓解一点。可是她不会这么做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一个坚持亲手给丈夫盛汤盛饭举案齐眉的女人,一个同时还兼有好爸爸富爸爸的女人那么合你的心意。
也许正因为这些说不出的理由,让从来不会发火的宗柏青大为光火,他把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他说,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可以送一张支票到医院去,可是以后呢?医生说这种情况可以拖一两年,甚至五年,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做账?怎么把这个账做平?你替我想过没有?!我还要到你爸爸那去说是我撞了车,横竖两头你都是好人,那我呢?我在报社就没有一个形象问题吗?!
柏青的老婆是不会跟他吵架的,她是那种骨血中都透着修养的人。她被柏青吓呆之后面色苍白,接着珍珠大小的泪珠便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蹲下身去,捡杯子打破之后的碎陶瓷,那种隐忍和委屈简直让宗柏青要发疯了。他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柏青搭计程车来到“蓝色音符”。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腾的一下烧了起来,那种感觉很舒服,很彻底,他想,他也只有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放弃这一切走掉呢?这个想法着实让柏青自己吓了一跳,其实一个人得到过就不在乎失去,尤其如过眼云烟般的财富。他为什么要像三文治中的午餐肉一样夹在中间喘不过气来呢?没错,他是爱老婆,爱舒适的家,爱车,爱目前的位置,爱签单的权力,可是再怎么说爱也是相对的,还没有达到要以受气作代价的程度吧。老实说他从心底很羡慕洪泽,倒不是羡慕他的不择手段,而是羡慕他不顾一切打拼的勇气。他更羡慕呼延鹏,他几乎就是现代青年的楷模,还在为正义、公平、针砭时弊而斗争。所有这一切,他宗柏青早已把它们遗弃在大学校园里的绿草地上了。
也许车祸事件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他对自己的现状早已不满,只不过不让自己深想罢了。他甚至不愿意照镜子,干净得像个女人,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不要说阳刚之气,就连最后的一点血性也从他的眉宇间消失殆尽。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就万事无忧真不知道是祸是福,总之他是受够了。在别人眼中他就该没脾气,你什么都得到了你还发什么火?!他想,可能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老婆那样想问题,你得到了那么多就不能承受一点什么吗?!
第六章(4)
他痛恨的就是这个,好像他拣了多大便宜似的,他不要这个便宜行不行?
也许就是因为来得太过容易,宗柏青还不懂得珍视幸福生活,要知道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许多人穷尽一生努力也无从得到的,可是柏青却想到了放弃。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奇怪,得到的人追求过程而在过程中奋斗的人却无时无刻不想看到结果到底是什么。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柏青在一种不胜酒力的眩晕中感到身边的吧凳上又来了一个人,淡淡的晚香玉基调的香水味让他断定这是一个女人。他抬起头来,一时间愣住了,居然是透透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坐在了他的身边,透透见到他也笑了。
“是我打电话叫你来的吗?”他有些奇怪地问。
透透笑得更厉害了。
透透的笑终于变成了苦笑,她说:“宗柏青,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什么意思?”
“你已经有了富人的烦恼,可我和呼延鹏还在为生存得好一点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