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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XX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的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你说,是因为你做恶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昂,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
这样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场病,这样就不用上学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我可不是说你泡病号啊!”
“不过,“余婷婷敛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不会懂得。”
余周周张了张嘴,还是静默着等待余婷婷开口。
“我那段时间休学好长时间,一开始,同学还总会打电话来问,那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女生,还有班级干部,还一起来咱们家,代表全班同学看望我。哦,那时候你上学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显摆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级的余婷婷,好像还是那么明艳骄傲,还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有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余周周此刻才发现,她的小姐妹的时间轴上有一段巨大的断层,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后来,他们电话少了,也不再来了。”
余婷婷低着头,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磕着地砖。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到阳台上面去,做纸飞机,往楼下扔,后来居委会主任都找到咱家来了,说我乱扔垃圾。”
“中间有段时间,有好转,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课。”
余婷婷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学会苦笑的表情呢?
“我进门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似的。我还听说有人说我其实是泡病号,因为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活泼,就跟没有病一个样。他们聊天我也融入不进去,我一说话就冷场,上课也回答不出问题,就好像这个班级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抚平余婷婷眉宇间隐隐约约的难堪和愤恨。
“后来我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我装病,装呼吸不畅,反正心肌炎哪些症状我都知道。哦,把体温计倒着甩就能让温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装病就试试,就说自己发烧。”
余周周受宠若惊,“我有次把体温计插到热水里,结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简意赅,“真笨。”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余周周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突然听见余婷婷轻轻的叹息。
“但是多亏了林杨。”
余周周听见护士拎着的吊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她低下头,状似不在意,嘴边差点逸出一句“林杨是哪个?”
然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僵硬地欲盖弥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的。还会把数学课留得作业题号告诉我,说让我自己预习复习,每天做作业,等到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不会太吃力了,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答应了,可是一开始根本也没看书,也没有做作业,后来他打来电话,还把我教育了一通,说我不能……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对的,就是这么说的。”
余周周抬起头,余婷婷盯着不远处的蓝色椅子微笑的侧脸落在她眼底,溅起一片浅淡的涟漪。
你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雪地里面的紫色水晶苹果,是那个灰色冬天里面惊鸿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记得的,却是余婷婷抱着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梦幻和居高临下的成熟姿态说,我们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轻声说。
“什么?”
“我说,”余周周笑了,“他对你真好。”
余婷婷脸上闪现了一片红晕,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换了。唉,小学同学也就是那样了,最后到底还都是散了。”
余婷婷声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说,“检查还没结束吗,好累。”
余周周伸长脖子眺望着走廊尽头,“还没回来。”
外婆就在刚吃完饭站起身之后,突然一下子栽倒在了沙发上。
好像老天爷打了个响指,表演了一个催眠的戏法。
“周周,你说,外婆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静地说,“我想,应该是中风。”
那些病症和毒药,都是看了太多侦探小说的后遗症。
人来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雪白墙壁上,两个孩子仿佛被遗弃在了病弱的城堡里面一样等待着。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大舅推着轮椅,那上面坐着的瘦弱苍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后来无数次,当余周周一点点陷入到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头询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一架轮椅,缓缓推过来一个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脸颊是病态的苍白和潮红,总是干净而一丝不乱的花白短发此刻也软趴趴地垂在耳边。
后来他们的生活是怎么变成那样子?余周周记住了一条漫长明亮的走廊,也记住了所有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人生若只如初见
ˇ人生若只如初见ˇ
“怎么能算是我躲开不想照顾?我又没说不照顾,还不许人家找工作啊?就应该我一个人摊上,反正我没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样一起分担轮岗,不想让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开还是他们想要光使唤我一个人自己躲清净?!”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妈妈去跟大夫谈话,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过去,走廊里面很安静,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里舅妈的声音。
余玲玲的妈妈从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岗待业了,抱着好好照顾高考中的女儿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着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个人工作也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余玲玲的复读费用,单位分的房子虽然还没装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里面,暂时也无需担心这些。
但是,现在婆婆不硬朗了。
余周周两天前听说,玲玲的妈妈突然找到了一个在私立美术学校的宿舍收发室倒班的工作。
妈妈轻声叹口气说,瞧给她吓的。
害怕照顾老人的工作全部压在没有工作的自己身上,于是迅速逃脱。
住院费和其他的医疗费用都出自外婆积攒的退休金,还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学也会报销一部分。可是余周周还是感觉到了妈妈和舅舅舅妈们彼此间的一种奇异的气氛。
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各种你以为牢不可破海枯石烂的感情,最终都会被它腐蚀殆尽。明明就是因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认,说着“我不是在乎钱”,拼命证明其实自己是从钱里面“看出了背后的品质问题”……
每每想到那时候家里面的纷争,余周周就觉得不能十分困惑。
养儿防老。可是衰老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至于成群儿女能出多少时间金钱来力挽时间的狂澜——这是所有父母都满怀期望,却根本不可能笃定的一件事。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门。
舅妈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走进门,看到舅舅脸上尴尬的神色,而舅妈则立即转换了话题。
“周周啊,今天不上学吗?”
“今天周六。”
舅妈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买饭”就出了门,舅舅嘱咐了一句“看着点,吊瓶里面的药剩的不多的时候就赶紧喊护士来拔针。”
余周周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外婆的吊针,她那时候的一大兴趣就是观摩护士扎针拔针。因为实在喜欢看拔针的过程,所以总是过一会儿就跑进屋子里面盯着输液瓶希望它快点走到尽头。
舅舅嘱咐了几句之后也没什么话说,老婆的抱怨让他左右为难,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却又不敢阻止妻子。
他一直性子很软弱,余周周记得小时候有次看见他和舅妈领着余玲玲从游乐场回来,鸭舌帽上面画着唐老鸭,戴得太紧,导致耳朵都被压下来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着他的耳朵说,二舅,你耳根子真软。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觉得很有趣,却不小心看到舅妈变色的脸和外婆的苦笑。
“我先出去抽根烟,周周你好好看着输液瓶。”他又唠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门。
周周坐在椅子边看着外婆安详的睡脸,轻轻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