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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怎么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倾覆。
终于交上了作业,小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脸,然后回到教室,坐在温柔的夕阳下发呆。
大脑也是一片温柔的空白。
晚上放学的时候,大家站在操场上,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罚站——于老师说整队用的时间太长,先骂了体委,然后要求大家排好队站在原地十分钟不许动。身边其他班级的小朋友已经一队一队朝着操场大门走过去,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守在门口抻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寻找着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觉到一只小虫子正在额头上爬,刚要抬手赶走它,想起于老师冷冰冰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于老师终于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得到恩准后,七班全体小同学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朝着门口列队前进,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适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会惹老师生气一样,仿佛预感到会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就你们着急是不是?行,今儿个咱就站着不走了,我让你们急!”——然后继续罚站。
不急不躁淡定从容的气质,的确是从娃娃抓起的。
人,总是要一点点学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煞风景的人称之为虚伪。
终于到了门口,从前排同学开始散乱,大家像归巢的小鸟,回复欢快雀跃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落寞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学校围墙外面一字排开的小地摊生意依旧红火,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学校教导处例行抽风的肃清行动围剿,但是第二天又会陆续出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余周周并没有急着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着学校的围墙散步,把小摊位一个一个认真地看过去,什么都不买,也不停留,就好像领导下基层视察一样,又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局外人,专注地看着小学生们蹲在地上细心专注地挑挑拣拣。男孩子喜欢的弹珠和各种卡片,女孩子喜欢的千纸鹤方块纸和幸运星彩条,还有低年级生喜欢的小玩具,高年级生喜欢的明星照片以及图章……花花绿绿的铺满了一条街,那样廉价粗糙的小商品,却撑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后面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
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林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还是那样没有反应地慢慢向前。林杨跑到她身边,喘着粗气,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自顾自地讲话,只是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绕着围墙散步。
终于还是忍不住。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心情不好的。
林杨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垂,好像比她还沮丧,“我问你同桌了,他告诉我你的事情了。”
余周周觉得很难堪,愈加不想理他,侧过头看着地上小虎队的海报没有应声。
“你要是听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实拼音没什么难的……”
“是啊,拼音一点都不难,是我太笨。”
“不是!”林杨叫起来,摆着手,连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奈何越说越混乱。他一咬牙,指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说,“那些字你认识吗?”
余周周瞟了一眼,“认识。”
“你看,我就不认识!”
他声音响亮,仿佛在拼命证明着余周周并不是个笨蛋——余周周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涌动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从很久前那次家庭聚会开始积蓄的疑惑惶恐和无能为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欢,她让妈妈伤心……
林杨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
余周周终于哭累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别林杨回家去了。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吗?”
她点点头,“你爸爸不开车来接你吗?”
“他今天开会,要晚点才过来的。他每天都顺路接我和蒋川一起走。……其实我家也很近,你记得吧,好像咱们顺路,以后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说说,让他只接蒋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认识电线杆上的字,我可以考你拼音啊,好不好?”
他生怕她拒绝,一个劲儿地想着原因。余周周破涕为笑,温柔地点点头。
林杨兴奋极了,不自觉地扑到余周周面前搂住她狠狠地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
“我我我我我得回校门口了蒋川还在那儿等我呢明天咱们就在校门口见吧我先走了你别难过了不许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杨趁着余周周还没发作,转身落荒而逃,穿过小商贩的摊位一路飞奔到校门口,才停住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我可都看见了。”比林杨矮了大半个头的蒋川吸吸鼻涕。
林杨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没说话。
“我觉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长得好看。”蒋川继续说。
林杨轻笑,在蒋川眼里,所谓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别人的鲜艳,蝴蝶结比别人的多,小辫子比别人的复杂……
“就你那点儿品味。”林杨摇摇头,轻声地说。
他抬头望着余周周离去的方向,长街的尽头,一轮落日刚刚隐去最后一丝光彩,只留下红霞满天。
沉鱼
ˇ沉鱼ˇ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可是直到她洗漱完毕去睡觉,妈妈也没有回来。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直温凉柔软的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好象有冰凉的水滴打在脸颊上,似乎是梦里凉凉的雨丝。
余周周变得很沉默。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当初的不咸不淡,榜单上的小红花仍然是0,然而小黑花也没有增加。无论她怎样认真地写作业,甚至曾经尝试过超额完成——规定默写20个拼音,她就写40个——然而于老师始终视若无睹。
一个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补习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尝试了几次,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上进”,而是本本分分地回归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就是一滴水——当她拿着红领巾和小朋友们一起排着队走入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的大剧场,看到四个学校的一年级小朋友汇成一片海洋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模糊成渺远的波浪。巨大的吊灯悬在棚顶,她抬起头仰望着,试图数清那盏花朵造型的吊灯究竟有多少瓣,数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头。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灯光和三架立式麦克风。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后,冗长的入队仪式终于拉开了序幕。领导ABCDE讲话,各校优秀大队辅导员讲话,优秀少先队员FGHI讲话……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时不时站起来巡视本班的区域,看到有窃窃私语的学生就会瞪眼睛训斥几句。余周周在下面听着各种讲话,与其他小朋友的兴奋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也许是因为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即使她马上就要成为光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然而接班人有的是。
最后一位代表演讲结束,余周周他们哗啦啦地用力鼓掌,在掌声中从后台酱红色的幕布走出来的新入队少先队员代表,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周围黑压压的人群统统划为背景,只有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海洋上发着光。
小燕子。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老师帮助她将麦克风的高度调低。她并没有同刚才的代表一样拿着演讲稿,而是笑容满面地面对着下面的一千多双眼睛声情并茂地脱稿演讲,作为新入队一年级小学生的代表,却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就像每次上课前由她带领喊出的“立”“礼”“坐”一样。也不是没有经过别的班门口,听到其他班级班长喊出的立礼坐,但是就是没有小燕子喊得那么好听。在大家眼里,能够喊出这三个字,简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余周周一直都没有看《小红帽》,曾经是出于对这个栏目挤占动画片时间的愤怒,如今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仿佛看了之后她就会沦陷,会失去最后的一点独立性。也许别人不能辨别她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并没有被大海真正吞没。可是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呢?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饭都会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将六点钟拖过去。
小燕子的演讲结束,全场再次鼓掌。余周周抬头,这一次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的是三个一年级小学生,在麦克风前站成等边三角形。后面两个是陌生人,领头的人却是林杨。
然而在余周周眼里,舞台上的林杨未尝不陌生,至少和放学路上跟自己斗嘴斗到龇牙咧嘴的林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那一刻余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余周周一定已经为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但是她从来不担心林杨,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即使林杨失败了也会有很多人哄他,没有人会怪他,甚至还会给他更多的机会。然而如果失败的是余周周和奔奔,一次无能,百次不用,再无转圜的余地。
余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同类。
“全体起立!”林杨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镇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随着站起身,举起右拳放在耳侧。
“我宣誓——”
“我——宣——誓——”底下的同学一句一句跟随林杨大声念着宣誓词。
和小燕子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老练不同,林杨正儿八经的样子仿佛是天生的,天生就应该站在聚光灯下,众人目光的焦点中,未经雕琢,却最是契合不过。
一长串宣誓词终于念完,林杨最后大声说,“宣誓人,林杨。”
“宣誓人,李晓智”“宣誓人,余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底下的孩子们在老师提醒之下,纷纷念出自己的名字。众口一声的场面被打破,一千多个不同的名字在会场中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