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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陈天山围着办公室的那张黄漆条桌,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了。他却丝毫不觉疲倦,反而越走越急,越行越快,恨不得把自己累死过去,才能没了这些烦恼。陈天山是快活铺人民公社向红砖瓦厂的厂长,今年四十八岁。自新中国成立的那天起,他就在这厂里干起了小工,现如今,当厂长已有十余年了,可以说一辈子的心血全扑在了这砖瓦厂上。可是眼下,砖瓦厂竟然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地步了,已经半年没给工人们开工资了。若不是从社里借了粮食顶着,说不定就闹出饿死工人的惨剧了。
半年了,陈天山却没想出一点办法,来解决工人的、工资的问题。他到社里去找说话管用的蔡高智,蔡高智把他踢给了马山魁。马山魁干脆就叫来主管财务的沈阳,要沈阳把财务室的钥匙给他,说看中什么搬什么,实在不行,要了他山魁的脑袋去顶债也成。
陈天山简直快被逼疯了。这不,明天就到了一推再推、说定好的发工资的日子。可他东拼西凑,才筹了八百块,莫说发给这百来工人半年的工资,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也顶不了啊。因此,他急得团团转,头顶上本就不多的毛发,几乎也被扯了个精光。
陈天山越想越急,越急越气,恨不得找瓶耗子药喝了,一了百了。他正没头没脑地转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了。他一个躲避不及,脑袋和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他捂着脑袋,就要开口喝骂。哪知道他还没骂出声来,推门的小年轻先叫嚷了起来:“厂长,有救了,有救了,钱大爷来了!”
“什么钱大爷,王大爷的,我看是你大爷的!小兔崽子可撞死老子呢,你说你要是把老子撞死了,老子倒还谢谢你,你……”陈天山没听懂小年轻的俏皮话,自顾自地骂了起来。
“我的大厂长诶,您要骂也得挑个时候啊,要是放走了钱大爷,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说着小年轻拿拇指和食指比了个点钞票的手势。
陈天山一下就反应过来,顾不上骂小年轻玩玄虚,扯着嗓子吼道:“人呢?你给老子啰嗦什么啊,还不去叫进来。”
小年轻嗤道:“叫?您真是赖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先不说那位还算的上是你领导,人家可是直奔县城的。还是我听说了缘由,半路才将人拦下,您还是亲自去请吧。”
陈天山不知小年轻说的是谁,却也不敢让这救命的钱大爷在门外久候,拔腿便奔出了办公室。陈天山在厂门口一见来人,老脸放光,老远就笑开了:“哈哈,原来是薛主任啊,欢迎欢迎,!欢迎薛主任到咱们厂指导工作,来前,怎么也不通知一声,我好准备个欢迎仪式啊。”
陈天山不要钱的便宜话,成堆的往外砸去。实在是来人太让他欢喜了,真正的钱大爷啊!上次,人家买砖修学校,钱掏得那叫一个爽快,要是没那两千块撑着,这厂子哪里还能维持到今天啊!
来人正是薛向和会计苏顺民以及通讯员小孙,此来,正是采办砖瓦修建养猪厂的。
“陈厂长,你们的业务员一流啊,功夫真是下到家了,难怪你们的厂子办得红红火火。”薛向说的是那小年轻拦住他们的事儿。其实去县里买砖瓦的风声,本就是薛向故意露出去的。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得让砖瓦厂主动求上门来,才好杀价。
“呵呵,薛主任,你这句夸赞我就替小庄接下了。小庄实在是得力啊,现今砖瓦厂能如此红火,供不应求,还不是多亏了这帮年轻人。”陈天山谈到正事儿,悲戚之意尽去,又变回了那个精明老辣的厂长。
“小庄办事得力不假,关键还是你这个厂长领导有方啊!难怪马主任经常夸你,说你陈厂长对咱们社的经济贡献不小啊。好吧,既然陈厂长这里的砖瓦供需紧张,我就受点累,去县里一趟,好在也是包接送,二道坡又平了,通车倒也便捷。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着去拉砖,几十万口,可不是小数目。陈厂长,你们忙,不送!”说罢,薛向转身就吆喝苏顺民和小孙开路。
“别别别呀,你薛主任可是社里领导,别人的面子不给,你的面子,说啥我老陈得给。哪能让你大老远往县里跑,那是打我老陈脸啊。马主任知道了,一准儿得批评我。”陈天山一听几十万口差点没惊到中风,一把攥住了薛向的袖子,仿佛抓住的是救命稻草。他最后一句话却是没发瞎。他去社里要支援的时候,马山魁就说了靠山屯有可能要建猪场,要他抓住机会。若是这次放走了薛向,马山魁真能把他骂死。
这会儿,那个叫小庄的业务员已经叫来三四个小伙子,准备下死力,将这个大单留下。陈天山在前面拖着薛向,便往办公室扽,又冲小庄等人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地推着苏顺民和小孙,就跟着薛向进了办公室。
第四十章 而今迈步从头越(3)
“陈厂长,你太客气了。唉,我干脆就给你承认了,方才我确实说了漂亮话。我这么做,还真不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已经和东风砖瓦厂的老廖打好了招呼。我看你们也挺忙,就不用迁就我们了,赶紧先顾别的阶级兄弟吧。”薛向早知道了向红砖瓦厂的虚实,此仗有胜无败。既然陈天山愿意端着,薛向就帮他顶得高高地,看他垫着脚端得难受不难受。
薛向作势欲走,小庄几个却死死堵住大门,不让出去。陈天山也一个劲儿的说着漂亮话,就是不说厂子经营困难,又说东风砖瓦厂不行,直把县里最大的砖瓦厂贬得跟茅坑一般。
“陈厂长,唉,在你面前,我是给自己留一点面子都不成啊!实话和你说了吧,实在是囊中羞涩,老廖应承我,按最低价,每口砖三分,瓦五分,二十五万口砖,三万块瓦,总计九千块,先付三成,来年猪出圈时,结清。陈厂长啊,这下你知道我的苦衷了吧,唉,逼着问,可把我的遮羞布扯下来了。”薛向说得真诚无比,好似掏了心窝子。
陈天山面色大变,和小庄对视一眼,后者借故出去倒水,片刻功夫,折回,说有人提货,要厂长去签字。陈天山告个罪,让薛向稍等,跟着小庄就出去了,临去前,又招来两个小伙子,依旧把办公室的门堵死。
“厂长,这下可难办了,您说这东风砖瓦厂的不是搅局么?那么大个厂子跟咱这穷家小户的抢什么食啊。他们倒是财大气粗,砖三分,瓦五分,这还有赚头么?咱们的出厂价也比这个高个一两厘啊,还只付三成的款子,我看还是放人家走吧。”小庄说着说着,便低了脑袋,开始叹气。
“放屁!放他走了,明天那帮要工资的活祖宗能把我吃喽!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这单买卖得接啊,咬着牙也得接。”陈天山说得咬牙切齿,不知在下什么决心。
小庄道:“厂长,既然您说要接,我看咱就别装了。先前装红火是为了讲价,眼见得东风的那帮兔崽子横插一杠子,价是讲不起来了。咱们现在主要任务是留住人,我看还是说惨点儿,越惨越好。不信他薛主任铁石心肠,连自己社里的企业都不照顾。”
陈天山听罢,一拍大腿,头也回地杀回了办公室:“薛主任,你跟我老陈掏心窝子,我老陈也就不跟你装相了。眼下厂里哪里是红火哟,简直是死气沉沉。生产的砖压根儿就卖不动,可又不敢停产,工人们的工资都拖了半年了,我停产倒是容易了,可这帮工人得吃饭啊!薛主任,这个单子无论如何,得留给我们,这是救命啊。”陈天山角色转换挺快,这会儿又打起了悲情牌。
薛向苦脸道:“没想到你们也不容易啊,好吧,老廖那边我只好先得罪了,怎么着也得先顾自家人啊!陈厂长,你说个价,咱绝没二话,只是这付款方式还得一如老廖那般。这个你得体谅我,就那两万块钱,办个厂子本也艰难。还不说蒋主任要去一千七八的欠款,沈主任那边死磨硬泡,借走了一千给社里中学的老师们发工资,都不易啊!”
陈天山沉吟半晌,道:“薛主任,既然你仗义,咱也不能不够意思。这样吧,砖瓦的价钱我就不讲了,反正你随便搬,用多少是多少。您付老廖那儿九千,我这儿就凑个喜庆的数儿八千八。但是只一样,你付老廖首期是三成也就是二千七,我这儿你就担待些,凑个整给三千。不是我挑嘴,实是没这三千块,明天我就过不去啊。”
薛向一拍桌子:“老陈,啥也别说了,你个忙,老子帮定了!”说罢,扭头冲苏顺民吼道:“老苏还愣着做啥,给钱!多好的人啊!”
老苏抖抖索索的掏钱,这会儿,他看一眼大队长,浑身就发冷。
……
时逝如水,这会儿已是五月中旬了。这天方过正午,吃罢午饭,薛向取出凉席,铺在了窗前的竹荫小道上。又搬来立凳,端来茶水、枕头,一切收束停当,方才躺了上去。他这点好享受的毛病到哪里也改不了,即使到了靠山屯这小山村,物质条件更不上,可人家愣是变着法地享受起了自然之美。眼前,确也是称得的上美景了。青山绿水寰置当前,茂林修竹映带左右,再捧一杯香茗,燃一支香烟,置身于青葱碧绿间,避暑消夏,如何不是绝顶的享受呢。
薛向取过一块干净的木板倚着墙放了,再把一方大黑的荞麦枕靠着这木板,方才靠枕压席躺了下来。躺下后,却不闭目小憩,亦不送目赏景,而是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纸笺来,展开便看了起来。
“……时入初夏,京城的雨渐渐多了。夕阳初隐,一场微雨悄然而至。合上宋词,一个人漫步在黄昏细雨里。沿着北海堤,走走停停,信手折下一枝垂柳,轻摇慢拈,细细地感受这抛书人对一枝春的惬意。独爱这样的雨,不是因为沉醉沾衣欲湿的体贴温情,也非欣赏骤雨打新荷的可爱多趣,而是倾心她泫然而泣的忧伤,依恋她柔到骨子里的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