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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爹还没有忍无可忍地走出房间去,我补上了一句,“爹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要涂口脂,不好看。女儿喜欢那样的。”我伸手一指,指向门口站着不吭气的维叶,他有一张柳叶样好看的嘴唇,颜色也浅淡。
然后我爹就抖着他红红的嘴唇出去了,嘱我好好养着。
第二天爹果然没有把嘴巴涂得红艳艳的,登时我觉得他男人了许多,也顺眼了许多。他来的时候步子很快,走路的姿势都透出一股子忍不住的兴奋劲。
他往我床前一坐。
拎出来一个小玩意儿在我眼前晃。
那是个金黄色的坠子,是个缺了只脚的麒麟坠儿,我眨了眨眼,问他这是个什么,一面拿在手里掂着玩儿,眼神落在手上,我的手在抖颤。
“一个挂件,你看看,眼熟不眼熟。”唇角抬了抬,薄薄的一点笑意蛰伏着。
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看着我的手,他也看着我的手。我手不稳,一个拿不住把麒麟掉在地上,打出骨碌碌的响。
“怎么没拿住?”问句的尾音上扬着,他俯身去捡起来。
诡异的静谧中,我听见一记彷如重锤的声音,“这个坠儿本是一对,这只足下写着佳偶天成,另一只足下踩着珠联璧合。”他一面说,一面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尤其是藏在天真表情下的一点目光闪烁或是一线眉心抽搐。
“这只,是你的。”说着坠子到了我手上,这回我的手不抖了。
“另一只的主人,在寒虚宫门口候着,人我是找来了,可你还要他吗?”
陪我装傻充愣演了这阵子戏的爹,大概玩得腻了不觉得有趣,不想再耍着我叫爹,反而掐住了我的死穴,把师兄给找了来。
我心底里咬牙切齿,却在离朱闪动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笑笑的脸,“爹,您说什么呐,女儿听不明白。”
第三十六章 三儿
“人我是找来了,可你还要他吗?”
过了晚饭的点儿,我一反常态地吃了一肚子汤水,早早上床躺着,正迷糊着呢,脑子里闪过离朱的话音,就乱糟糟地睡不着。
这不,才一会儿。
鼻腔里热乎乎的流出水来。
我拿手一抹。
意料之中的一串红,我拉扯着嗓门儿把安情喊了进来。又是让我倒仰脖子,又是在后颈窝拍凉水,我眨着眼盯着帐子顶上绣的大朵牡丹。
这身子孱弱,虚不受补。离朱不是大夫,他就会扎两针克制毒发,荀千雪说的那些往事里,漏掉了我这环。我估摸着,我身上这毒,多半是离朱下的。不然怎就那么巧,我娘好好生个孩子就死了,多少女人要生孩子啊,怎别人就没挂。
已经是冬天了呢,凉水打在颈子上凉得骨头都疼了。
不一会儿我听安情唤我,目光定在他脸上,回了点神,“什么时辰了?”
安情一愣。
我睡的时候多,按说血止住了就会躺回去继续呼呼大睡。结果我倒问起点来了。
随即男人温和地答我,“亥时已过了,安心睡吧。”
窗外好像有风声,不激烈,但还是能听见,我皱起眉来,抱着被子让出块地方给安情坐着,“起大风了?不会是要下雨吧?”
“风不大,外面飘着细雨,我把门窗都关起来了。觉得冷吗,冷的话我再抱床被子来。”
我的思绪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一只手搭在心口上,旧伤口,哪那么容易好。我沉默着摇头,然后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个蚕茧,“我睡了。”
☆☆☆
半夜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跑出屋子,头上顶着个里层毛厚的斗篷。我就是,内急,起来尿尿。
我这么想着,真去茅房转了一转。然后泥脚印子从茅房那儿转出来,湿哒哒的脚印在雨夜里很快被冲得啥也不剩。
谁说是细雨,都下得窸窸窣窣响。
我捂着心口,在极其不想动真格的混沌大脑里,搜寻一条通往寒虚宫门口的路。
穿过一道道树林和小道,我眼珠子在黑夜里转来转去,脑子里空泛地在想着什么,却没提拎出一条明确的线头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远远望见大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雨里孤零零的飘摇时,灯笼上的竹签子像是一把骨头,我又想起九死一生过后,醒过来在自己个儿肋下摸到的那几根骨头,特别像被薄纸糊着的那几根弯折的竹签。
我歪着头看了看,水珠从帽沿的绒毛上滑下来,砸在我脸颊上。
还真像是眼泪珠子。
可我没有眼泪了,我模糊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哭了好一阵儿,哭完整个人也就空了。我没有骗离朱,过去的事儿事无巨细都在我脑袋瓜里装着,我是想要挖出来的,但挖掉脑袋里的东西,我可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没挖,就让它们安静呆着,不去想。
我手里捏着个玩意儿,小小的硬块,已经被我抓热了。不用拉扯出来,也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佳偶天成。简直无法直视这四个字,多讽刺啊,我行将就木,还佳偶呢,木偶差不多。
猛地就扯断红绳,举起了手又丢不出去。
得,我就是个没种的。
我也确实没种。
带种的就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孤魂野鬼似的荡,守门的也是女的别怀疑,寒虚宫上下就没有个男人,如果离朱算。
四个女子腰间挂着剑,一身银亮的袍子上绣着暗纹,我也无心看她们好不好看,就摆摆手让把门给我打开。
她们面面相觑。
我咳嗽两声,“我又不是要逃跑,再说我不会武功,跑了你们抓我回来就是。”
“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来和我说话,“门外没有人啊,姑娘这是让我们开门作甚?”
作肾?我做腰子……霎时间我就有点不耐烦,说话也犯冲,“让你开门就开门,废话怎么这么多。要不然我找离朱……”
门应声而开,是很高很宽的朱门,门一开冷风就嗖嗖灌进来。
我犹豫地迈步,还没跨过去,有个小女子拉了我一下,被我一把甩开。
终于是迈过高高的门槛,在寒虚宫门口屋檐外站了会儿。雨越下越大,斗篷全湿透了,我愣愣站着,寒虚宫算在半山腰上吧,举目望去是黑压压的树林,和掩映着根本看不分明的山道。
门口一左一右两座铜狮子,暗色的庞大阴影里,好像有团什么东西,从兽足下透了过来。
我走了过去。
雨水的声音变得很响,仿佛是要把人卷入其中不得翻身的山洪爆发。
又圆又宽的边沿遮住那人的脸,竹青色的袍子黏在身上,他背靠铜兽弓着身,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搁在腰间。
我死死咬住嘴皮。
一动不动站在他跟前,心好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只要看我一眼,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他是个陌生人,来寒虚宫要饭的陌生人,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残羹冷炙,赖在门口不肯走。
我转身就走,来时路上的树影噼里啪啦打在我脸上,我大概是跑回自己的院子,湿着衣服就把自己丢上了床。
安情急匆匆走过来替我换过衣服,维叶也在门口站着,他远远望着我。
眸色深邃,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我又看了看安情温顺宁静的脸,没准他也什么都知道。
我自以为骗过所有人,没准其实是所有人都在骗我。
想到这儿我捏着身上衣服不让安情换,手指都捏得又疼又白还没把衣服扯出指甲盖大的裂口。簌簌的雨声像下雹子一样响,死咬着的牙缝里有了血味儿。
我心口疼,自顾自地顺着脖子抖着手解开衣扣,怪不得疼,血水都渗出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人也安静下来。
“是伤口裂开了。”
不是我心疼,只是伤口开裂,人都是血肉之躯,有血有肉有伤就会疼。我安心许多,手脚也有了温度,让安情打热水来,自己默默换了干净的衣服,又端着温暖的手炉安顺站在床前,等安情铺好被褥,我便缩进塞了两个汤婆子的被窝里昏昏欲睡。
我又做梦了,不长一个梦,做了一整晚。那个要饭的人啊,腰间死死捏着块金子,一定是偷来的。他冻得发白了的手指,死死捏着个小坠,金色的,小小的,和什么人的是一对。
☆☆☆
这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日子,又是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我万万没有想到,离朱会放他进来,本来那个雨夜的记忆就模模糊糊,像是在梦里一样。四天以后,在我的院子里,就我住的屋子对门儿,门口坐着个人。他披着宽敞的袍子,露着内里雪白的缎子长衫,直遮到脚踝,没有拴腰带,披散着墨色的长发,愣神地盯着手上的金麒麟。
见我出来,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狂喜。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了我跟前。
他脸色不好,眼睛窝着,两腮好像瘦了,胡茬也长出薄薄一层青。
我嘴唇抖了抖,对着他心无芥蒂地笑了,歪着脸语声抱歉,“这位壮士,走错屋了吧?你是我爹的客人?怎么爹也不告诉我一声。”回头我就对着侍立一旁的维叶吩咐,“去把我爹叫来,这些下人也是白吃饭的,看个人都看不好。”
我抬步刚要走。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出一声响。
我回头疑惑地垂目看了看,是个小坠子,那人一直捏在手上的,他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要捡起的意思,腰身僵硬地弯了弯,只弯出寸厘的弧度,就停住了。
我捡起来,吹去上头粘的灰,拉开他的手掌心,笑得要多绚烂有多绚烂,硬生生吹灭了他眼底那丝儿光,“不要的东西就找个地方好好扔掉,这儿是我的院子,不乐意给人当垃圾场。”
金坠子落在他掌心,我脚步沉稳走进屋去。
也没有我想象的可怕,他并没有纠缠,没有叫住我,我完好无损地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