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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揪着荀千雪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听他断续说完穆冉风之死,仍旧是抓着他的头发,荀千雪身子都直不起,一路踉跄把他带到穆冉风的坟前。
那个新鲜的坟包,还没来得及立上墓碑。
离朱丢开荀千雪时,那撮头发已经从头皮上生生扯落,青丝落在坟前,罪魁祸首却只顾机械地拿手刨开新土。
下葬太匆促,穆冉风的尸身已满脸是泥,离朱小心翼翼揽着,好像他只是受伤了不便行走地往回走,另一只手掐着荀千雪的脖子,像拖着一条狗。
荀千雪挣了两下,连累了穆冉风僵硬冰冷的身体险些落地。
将人暂且安放在一边,离朱扭过来的脸已经难以称为是一个人。荀千雪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离朱不知练的是什么功,内力如同瀚海,轻而易举就拗断了荀千雪的手脚。
这一次,他真的是像狗一样被拖着走了。
在黑暗中被囚了不知多少天,荀千雪再醒过来的时候,断手断脚已经上了药,虽还是火辣辣的疼,但他会好。
后来漫长的身为禁||脔的日子里,他都无比坚定地相信,无论伤成什么样,他会好。
他必须苟延残喘,留着这条命,替自己报仇。
直到多年后一个风凄雨冷的夜晚,在寒虚宫华丽却冰冷的铜床上,荀千雪一面忍受耳珠几乎被人咬下的剧痛,一面听着那人疯了般在他耳畔絮絮叨叨地念。
那是穆冉风的忌日,像是时光倒转到大师兄自尽那天晚上,电光惨白的闪过他的脸。
是生得俊俏而温和的一张脸,在人群里不会被第一眼找到,但即使日日相对看着,也不会看厌。
荀千雪全身重量都负担在四根手指上,左右手食中二指好像坏死一般变成紫黑色,在他眼中不停晃动。
他总算是从离朱碎碎的念叨中听明白了。
这个弑师杀嫂的魔头,自小便对大师兄怀着不堪的心思,他总是在暗处偷窥,就像第一次偷窥师兄们洗澡一般。
从第一个晚上,就注定了其后多年的纠缠。
被烧烫的匕首闪着温暖的红光,荀千雪如堕冰窖,离朱是个疯子。匕首不断贴近他的脸,耳珠疼得厉害,他真的想咬断他的耳垂吧。
涔涔从额上淌下的不知是攀至极乐时候不可理喻的热汗,还是因为痛楚和害怕渗漏出的恐惧,他听到离朱冷漠至极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碍眼,总是跟着他,像个跟屁虫。连他死,你都要跟我抢,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埋他!”
“他是我师兄……”
“呵呵……”匕首贴在脸上,瞬间就渗血来。
已经习惯忍耐疼痛的荀千雪只是皱紧眉,浑身上下都在痛,这点不算什么。
“既然你同冉风如此手足情深,那,你就变成他吧。”
神思恍惚的荀千雪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直到匕首深刻入骨,他后知后觉地扭动起来,指节硬生生扯断,淋漓鲜血顺着下颌流入心口,像是要把他的心都灼成灰烬。
“你易容的本事高妙,今后,就顶着面具过吧。从今而后,你只许穿白衣,只许顶着他的脸,其实如果只看背影,你同冉风还真有七分相似。你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自投罗网自掘坟墓。”
药粉渍在伤口上荀千雪不觉得痛,他像是失去感知能力,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奢华无比的铜床顶帐上垂下的长长红绡。
他心里的弦绷断了,琴音里永远缺了一个音,他知道,这一次他好不了了。
第三十三章 软肋
打斗声早已停歇,马车又上了路,车厢像是被隔绝的,与外界无关。
闭着眼的荀千雪身上一直抖颤着,像怕冷。
一时间我后悔为什么老追着问那幅画的秘密,其实同我关系不大,所谓没事儿找事儿,就是我这种。想到这儿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又下不去手。
荀千雪睁开眼来的时候,我不敢盯着他看,怕他看出我眼底里有动容和同情。按说他是比我大一辈儿的人了,任凭谁都不喜欢给别人看最难堪的伤处,何况是对着个小辈儿。
所以他勉强抬起软面条似的胳膊时,我没想到他是要撕人皮面具。
车里的光不算亮,但他久不见阳光的脸很白,不是敷粉的白,也不是羊脂白玉,而是纸一样的,薄透得好像伸个手指能戳出个孔来的白。
陈旧的伤痕在这样一张脸上异常醒目。
我看得不是滋味儿,很快撇开眼。
手却被抓住了,按在那些已经愈合多年的痂口上,我不能动弹,不知道荀千雪什么意思。
“很难看。”
“我不是因为难看才不看。”解释了比没解释更糟糕。
而荀千雪没什么表情,像起不了波澜的死寂枯井。我心里的感觉更加糟糕,嘴巴里催促道,“你还是把面具戴上。”
“吓到你了?”
“笑话,我是鬼医……鬼都见过还怕什么。”我嘴硬道,看到他还能笑。
不是流淌在面具上的僵硬笑容,是在一张真人脸上的笑,他的脸几乎都不能看了,伤口还新鲜的时候好好医治本是可以恢复的,但离朱丧心病狂地撒了种药粉。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让他恢复寻常人模样。
他凝望着人皮面具,方才话说得太久,力气不济地又猛喘几口气,才能继续好好说话。
“那幅画里,藏着宝藏和秘笈。宝藏是张地图,秘笈是文字。只是那幅地图,是画在一幅春宫上。”
他已经不激动了,好像说着于己无关的事情,夹层里藏着一幅折辱于他的春宫图,地图里的路标沿着个男人的裸|【身游走。
离朱亲笔画的这幅丹青,明面上是大师兄穆冉风抚琴的姿态,内里的夹层却藏着二师兄荀千雪承欢身下的婉转。不,大概不是婉转,是痛苦。
“这笔宝藏本就是寒虚宫的,他画下来是一时兴起,画在我身上,也是一时兴起。只是但凡有人想要得到这笔财富,就必然会看到那幅画。”
荀千雪口中的那幅画,是指他自己。
“所以我不会逃。”
画在离朱手上,他也没有逃的必要了,起码也要将画夺过来。
“你拿到画的时候,为什么不将它毁去……”问题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成了白痴。离朱喜怒无常,对穆冉风的执着接近疯魔,要是毁去他给穆冉风画的丹青。
我打了个寒颤,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当我没有问过。”本来荀千雪也没打算答我,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烧还没退下去,又问了句,“你疼不疼?算算时辰,止痛的药效该过了,疼得厉害就告诉我一声。”
荀千雪笑了笑。
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笑,我又很怂地别开了脸,车厢内尴尬得要命,好在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呼吸匀净。
人皮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脸上的,整个人显得很安详。
只不过本来还在我心底残存的易容跑出去的念头,彻底破灭了,总不能把荀千雪一个人丢下来。
离朱曾说过我姓穆。
所以我其实是当年消失的那个女婴。
不必向任何人求证,荀千雪肯在我眼前亮伤疤,只有这个原因。离朱会阴魂不散也是这个原因,我比任何时刻都庆幸,我不是个男的。
又因为心虚,我寸步不离地仔细照顾荀千雪,总觉得他遭受的一切,都跟我爹脱不了干系。爹这个称呼对我而言是陌生又特别的,我没有见过他,在梦里都没有。顶多就是离朱画的丹青上见过,当时又太慌忙,匆匆一瞥而已。
但我却神奇地对荀千雪滋生了内疚,对着他面无表情的人皮面具脸,就忍不住想起下面藏着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痕。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点儿背,还是最近赶路太多,后几日染了风寒,一路都昏昏沉沉,有天拿湿布给荀千雪擦着嘴,擦着擦着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已经在寒虚宫中。还是在起初的那间小屋,后来荀千雪说,我住的这个地方是我娘住过的,浩淼阁是我爹的书房。
所以从浩淼阁望出去,唯独这一院红瓦,一眼就能瞥见。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身体本就弱,等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去势也汹汹的好起来时,已经又是一月毒发。我神志不清地蜷在被窝里,被子都被冷汗濡湿。
安情在床前焦急地跑前跑后,跑得我头都晕了。
想说你就好好坐着成不成,却没力气说话。
本来风寒的尾声就浑身绵软,又逢毒发,确实令我无力招架,且恶毒的离朱似乎为了报复我的不告而别和上次毒发时候说的不需要他,在维叶通报到第三次上方才现身。
现身也不是为了施以援手。
而是一番冷嘲热讽,就从我住的小院走了。
我模糊地想,这人必定是去折腾荀千雪了,一面想一面在心里骂骂咧咧,疼到第二日上好像是每一截骨头的两端都沉淀了毒素一般,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毒,或许不是毒,是许许多多咬人不吐肉的小虫子。
我做了个梦。
梦里大概是我爹,正和我娘大婚呢。他们两情相悦,眼中只容得下彼此,一脸阴沉躲在人群里拿眼珠子放暗箭的自然是离朱。
离朱就是个疯子。
我娘孕中坐在床上给我缝小衣服小袜子,真奇怪,我明明在她肚子里呢,怎么会看得到她缝衣服。她的身边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白衣衫晃得人眼直,虽然看不清脸,但一定是个好看的人。
我娘的脸也看不太清,她穿浅粉的衣裙,手里捏着绣花针,每一针都很温柔,她一定是在想象着我的样子。
可惜了她不仅没看到我出生时候的样子,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我还不争气地停在十四岁的模样,她连我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