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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天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都几次派人绕道陈留县境前往开封联络,可是沓无回音,谁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够平安到达开封。越是没有回音,他们越是害怕,越是焦急万分,而他们的焦急和忧愁也影响到下级军官和士兵们。军营中常常有人在骂,说他们被将领们带到这个绝地,一无粮,二无草,三无水,硬是要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没粮没草还容易熬,这没水,硬是渴死,实在难受。这些怨言是大家心里都有的,起初只是少数人骂,小声地骂,后来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变为大声嚷叫了。这情形了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时他们自己也听见士兵在谩骂。倘在平日,他们一定要杀几个人,镇压一下,但是事到如今,军心动摇,上下离心,诸营猜疑,他们不能靠杀的办法来杜绝怨言了。谁都明白,如今一百个人里头,九十九个人有怨言,想用威压的办法维持士气,更容易激成兵变。
当水坡集官军陷人困境之时,在开封城内却另是一番景象。连日来城内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镇战况,都被义军的游骑捉住或者杀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较近,只在离开封城南二十里左右的村庄中向老百姓打听,而那些老百姓都受过李闯王的救济,这时就按照义军的嘱咐,告诉这些探子说:官军正在朱仙镇步步得手,定能杀败流贼;流贼虽然人马众多,到底是乌合之众,顶不住左良玉、虎大威这些精锐之师。看来不出一二天,官军必定会胜。探子把这些好消息带回城中,开封的官绅军民更加放心。几天来他们一直在搬运义军遗弃在阎李寨的粮食和金银器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议论:如果不是官军强大,李自成惊慌失措,决不会丢掉这么多粮食。粮食笨重,不好运走,丢掉还不奇怪,为什么连金银器皿都丢掉呢?可见流贼兵力实际也很虚弱,退走时极为慌张,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事实,谁也不能不信。
从昨天到今天,朱仙镇方面不断有炮声传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炮声显得更响。而今天的炮声又比昨天更稠密。人们都认为这必定是官军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马进攻。自从开封被围以来,巡抚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绅,不断地在商讨军事,遇有紧急事情随时开会,没有紧急事情则规定在每天午后未申之间都到巡抚衙门见面,或互通情况,或商议大事。今天他们又按时来到这里,与往日显得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似乎胜利已经在望。
今天他们商议的题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劳朱仙镇的援军和全城祝捷。犒劳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需要银子。官军号称四十万,按三十万说,钱给少了,恐怕不行,给得多,就有一个如何摊派的问题。商量了一阵,决定由相当措据的藩库①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实大户和商号拿出绝大部分,再请周王殿下赏赐一部分。
①藩库--明代各行省设承宣布政使,简称布政使,俗称藩台,为一省行政长官,兼管财赋。布政使司的库房俗称藩库。
会后,高名衡进宫去叩见周王,把官军即将胜利的消息启奏了周王,请殿下放心,并请殿下拿出数万银子慰劳官军。
就在这个时候,开封南门下边,驰来了一小队飞骑,向城上高呼,说他们是督师丁大人派来的,有重要公文递交巡抚。因为城门已经堵死,城上就用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接到城上。那小军官自称姓张,名叫进忠,是丁启睿下面的一个把总。看他的腰牌,果然写着“张进忠”三个字。从他的盔甲来看,确是丁营的人。他还携有了启睿的令箭和给巡抚的一封书子。城上的军官向他略微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抚衙门。这时高名衡尚在周王宫中未回,黄澍和陈永福闻讯先赶来了。黄澍对于丁营的头面人物还知道几个,因怕其中有诈,就问他某人现在如何,某某人现在又如何。张进忠对有些人的情况对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况他不清楚,就说:“小人官卑人微,上边的事情多有不知,请老爷不要见怪。”黄澍问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问他朱仙镇的战况。他说官军已将流贼包围,一二日内即可剿灭。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黄澍命人将张进忠带下去吃饭,休息,并将酒肉系下城去,对张进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骑兵好生款待。
张进忠离开不久,高名衡就回来了。陈永福和黄澍向他回禀了刚才询问张进忠的情形,并递上了启睿的书子。高名衡拆开一看,果然是丁启睿的字迹。信中说,他们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获全胜,要开封守军固守城池,不要随便派人出城,谨防中计。
“好,好,”高名衡一面读信,一面高兴地自言自语。
一个仆人揭起半旧的湘妃竹帘,踱进来一位略带酒意的、态度潇洒的老士绅。大家赶快起立让座。这缓步进来的、胸前垂着花白长须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张民表,字林宗,中牟县人。他的父亲张孟男在万历朝做过户部尚书,而他是富有学问,擅长诗、古文和书法的老名士。因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抚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镇将陈永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参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抚衙门的开封重要官绅“碰头会”,散场后被巡抚的两三位地位较高的幕宾邀到花园中饮酒赏花,限韵赋诗,刚听说丁督师差人前来下书,所以特从花园来看个究竟。他将丁启睿的书子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随即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该你立功了。”
陈永福说:“这次援军的主将是左昆山平贼将军和保定镇将虎大威将军,主要是他们立功,我不过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刚才的兴奋中,说道:“是啊,左将军等立此大功,真不愧为朝廷干城。”
张民表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不客气地对陈永福说:“陈将军,我看你不如率领自己麾下将士,杀出开封,给流喊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陈永福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一向不愿冒险作战,听了张民表的话,笑了一笑,说:“张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诡诈多端。我手下只有几千将士,连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战,力不从心,还是守城要紧。”
张民表甩甩手说:“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是将军,此正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
大家知道张民表的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恐怕再说下去,陈永福会吃不消,便忙用别的言语岔开。
张民表又对高名衡说:“抚台大人,往日你说藏有名酒,请我来喝。我因为开封危急,酒兴大减,不曾一尝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饭我就不能不叨扰了。真有名酒以助诗兴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后得请老先生既要作诗祝捷,也请挥毫作书,留光蓬革。往日求先生写字,先生总说有事,不肯动笔,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写,不但写字,还要写自己新作的诗。”
高名衡便请大家都留下来吃晚饭。当时在座的除陈永福、黄澍外,还有几个官绅。其中有个绅士叫李光壂,这时也对张民表笑着说:
“张先生,今日既是在抚台大人这里即兴挥毫,也请赏赐光壂一幅如何?”
“当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与我原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只要我酒后兴发,都可以写,何况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将化险为夷矣!”说毕,纵声大笑。
高名衡暂离客厅,走进签押房,亲笔给督师丁启睿写封复信,说“周王殿下与全城官绅父老望救情切,仁侯捷音”。还说“已备有犒军粮、银、牛、酒诸事①,一俟贼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将朱仙镇来的下书把总叫来,亲自问了几句,将书子交他,又厚给赏赐,打发下书把总趁黄昏率领他的一小队骑兵动身,绕道回去。
①事--件。
这天晚上,巡抚衙门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黄澎和陈永福比较克制。饭后,李光壂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永福轻轻问道:
“镇台大人,尊驾今天酒喝得不多,颇亏海量。依大人看来,左将军们一定会打个大胜仗么?”
陈永福神色阴沉地回答说:“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目前对朱仙镇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开封百万官绅军民的运气了。”
二十日这天夜里,情况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杨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内了启睿那里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会后,他从水坡集北门出来,怀着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他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边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边,面对义军方向,临时又筑起一道土墙,以防义军逼近时会有流弹飞来。在他的大帐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是整个这一片老营所在地肃静无哗,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秆的响声。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向大帐。在大帐外和辕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惊骇肃立,亲将们分两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进大帐,才敢自由活动。那些迎接他的亲将们虽然肃立在路两旁寂静无声,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吉凶。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