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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见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挥笔成画,情与景融,笔墨之痕俱化。崇祯对这幅画欣赏一阵,有些感触,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宫女拿来曲柄琵琶,弹了他自制的五首《访道曲》,又命田妃也弹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兴,田妃悄悄告诉宫女,把三个孩子都带了进来。登时,崇祯的面前热闹起来。崇祯这时候共有五个男孩子,两个女儿。这五个儿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后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皇二子今年九岁,皇四子七岁。他们都已经懂得礼节,被宫廷教育弄得很呆板。在奶子、宫女和太监们簇拥中进来以后,他们胆怯地跪下给父亲叩头,然后站在父亲的膝前默不做声。皇五子还不满五周岁,十分活泼,也不懂什么君臣父子之礼。崇祯平日很喜欢他,见了他总要亲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阵,所以唯有他不怕皇上。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怀里,跟在哥哥们的后边,一看见父亲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万岁!”奶子把他放在红毡上,要他拜,他就拜,因为腿软,在红毡上跌了一跤。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礼节,只当做玩耍,所以在跌跤时还格格地笑着。崇祯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亲了一下他的红喷喷的胖脸颊。
崇祯对着美丽多才的妃子和爱子,暂时将筹不到军饷的愁闷撂在一边。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的父亲借助几万银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现在决定暂不提了,免得破坏了这一刻愉快相处。“叫田宏遇出钱的事,”他心里说,“放在第二步吧。”然而田贵妃却决定趁着皇上快活,寻找机会大胆地替李国瑞说一句话。她叫宫女们将三个皇子带出去,请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让崇祯在连赢两棋之后,心中越发高兴,她更好替李国瑞说话。不料崇祯刚赢一棋,把棋盘一推,叹口气,说要回乾清宫去。田妃赶快站起来,低声问道:
“陛下方才那么圣心愉快,何以忽又烦恼起来?”
崇祯叹息说:“古人以棋局比时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时事,以臣妾看来,目前献贼新败,闯贼被围,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宽,何用烦恼?”
崇祯又喷喷地叹了两声,说:“近来帑藏空虚,筹饷不易,所以朕日夜忧愁,纵然同爱卿在一起下棋也觉索然寡味。”
“听说不是叫戚畹借助么?”
“一言难尽!首先就遇着李国瑞抗旨不出,别的皇亲谁肯出钱?”
“李家世受国恩,应该做个榜样才是。皇上若是把他召进宫来,当面晓谕,他怎好一毛不拔?”
“他顽固抗旨,朕已经将他下到狱里。”
田妃鼓足勇气说:“请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下狱怕不是办法。李国瑞年纪大概也很大了,万一死在狱中,一则于皇上的面子不好看,二则也对不起孝定太后。”
崇祯不再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虽然他觉得田妃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一向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连打听也不许,所以很失悔同田妃提起此事。他站起来准备回乾清宫,但在感情上又留恋田妃这里,于是背着手在承乾宫中徘徊,欣赏田妃的宫中陈设雅趣。他随手从田妃的梳妆台上拿起来一面小镜子。这镜子造得极精,照影清晰。他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于无意中在背面的单凤翔舞的精致图案中间看见了一首七绝铭文:
秋水清明月一轮,
好将香阁伴闲身。
青鸾不用羞孤影,
开匣当如见故人。
崇祯细玩诗意,觉得似乎不十分吉利,回头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镜子?”
田妃见他不高兴,心中害怕,躬身奏道:“这是宫中旧物,奴婢们近日从库中找出来的。安因它做的精致,又是古镜,遂命磨了磨,放在这里赏玩。看这小镜子背面的花纹图样,铭文格调,妾以为必是晚唐之物。”
“这铭文不大好,以后不要用吧。”
田妃恍然醒悟,这首诗对女子确有点不吉利,赶快接过古镜,躬身奏道:
“臣妾一向没有细品诗意,实在粗心。皇上睿智天纵,烛照万物。这小镜子上的铭文一经圣目,便见其非。臣妾谨道谕旨,决不再用它了。”
崇祯临走时怕她为此事心中不快,笑着说:“卿可放心,朕永远不会使卿自叹‘闲身’、‘孤影’。卿将与朕白发偕老,永为朕之爱妃。”
田妃赶快跪下叩头,说:“蒙皇上天恩眷爱,妾愿世世生生永侍陛下。”
崇祯把田妃搀了起来,又说:“卿不惟大生丽质,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深明事体。朕于国事焦劳中每次与卿相对,便得到一些慰藉。”
田妃把崇祯送走以后,心中有一阵忐忑不安,深怕自己关于李国瑞的话说得过于明显,会引起皇上疑心。但是她又想着皇上多年来对她十分宠爱,大概会听从她的意见,而不会对她有什么疑心。她又想,后天就是中宫的千秋节,阖官腾欢,连皇上也要跟着快活一天,只要皇上趁着高兴把李国瑞从狱中释放,一天乌云就会散去。
午膳以后,崇祯略睡片刻,便坐在御案前处理军国大事。虽然筹饷的事情受到阻碍,但是首辅薛国观对他的忠心,连家中私事也不对他欺瞒,使他在愁闷中感到一些安慰。他默坐片刻,正要批阅文书,王德化和曹化淳进来了。他望着他们问:
“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
曹化淳叩了头,站起来躬身说:“奴婢有重要事密奏,乞皇爷不要生气。”
崇祯感到诧异,赶紧问:“密奏何事?”
王德化向左右使个眼色,那侍立在附近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立刻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大事?”崇祯望着曹化淳问,以为是什么火急军情,心中不免紧张。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侦察确实,首辅薛国观深负圣眷,贪赃不法,证据确凿。”
“啊?薛国观……他也贪赃么?”
“是的,皇爷。奴婢现有确实人证,薛国观单只吞没史菃的银子就有五万。”
“哪个史菃?”
“有一个巡按淮扬①的官儿名叫史菃,在任上曾经干没了赃罚银和盐课银三十余万,后来升为太常寺少卿,住在家乡,又做了许多坏事,被简讨②杨士聪和给事中张焜芳相继奏劾,……”
①淮扬--明朝的扬州府和淮安府合称淮扬。
②简讨--翰林院官名。本作“检讨”,明末因避崇祯帝讳,改写为“简讨”,人清朝仍写作“检讨”。
“这个史菃不是已经死在狱中了么?”
“皇上圣明,将史菃革职下狱。案子未结,史菃瘐死狱中。史菃曾携来银子十余万两,除遍行贿赂用去数万两外,尚有五万两寄存在薛国观家,尽人首辅的腰包。”
“有证据么?”
“奴婢曾找到史菃家人,询问确实,现有史菃家人刘新可证。刘新已写了一张状子,首告薛国观干没其主人银子一事。”曹化淳从怀中取出状子,呈给崇祯,说:“刘新因是首告首辅,怕通政司不收他的状子,反将受害,所以将状子递到东厂,求奴婢送达御览。”
崇祯将状子看过以后,忽然脸色铁青,将状子向御案上用力一摔,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说:
“朕日夜焦劳,志在中兴。不料用小臣小臣贪污,用大臣大臣贪污。满朝上下,贪污成风,纲纪废弛,竟至如此!王德化……”
王德化赶快跪下。
崇祯吩咐:“快去替朕拟旨,着将薛国观削职听勘!”
“是,奴婢立刻拟旨。”
王德化立刻到值房中将严旨拟好,但崇祯看了看,却改变了主意。在刚才片时之间,他恨不得杀掉薛国观,借他的一颗头振刷朝纲,但猛然转念,此事不可太急。他想,第一,薛国观究竟干没史菃银子多少,尚须查实,不能仅听刘新一面之词;第二,即令刘新所告属实,但史草原是有罪人狱,在他死后干没了他的寄存银子与贪赃性质不同;第三,目前为李国瑞事正闹得无法下台,再将首辅下狱,必然使举朝惊慌不安,倒不如留下薛国观,在强迫戚畹借助一事上或可得他与廷臣们的助力。他对王德化说:
“重新拟旨,叫薛国观就这件事好生回话!”
王德化和曹化淳退出以后,崇祯又开始省阅文书。他看见有李国瑞的一本,以为他一定是请罪认捐。赶快一看,大失所望。李国瑞仍然诉穷,说他在狱中身染重病,恳求恩准他出狱调治。崇祯想起来上午田贵妃对他所说的话,好生奇怪。默想一阵,不禁大怒,在心中说:
“啊,原来田妃同外边通气,竟敢替李国瑞说话!”
他将李国瑞的奏本抓起来撕得粉碎,沉重地哼了一声,又将一只成窑茶杯用力摔到地上。那侍立附近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脸色灰白,不敢抬头望他。在他盛怒之下,他想到立刻将田妃“赐死”,但稍过片刻,他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全国臣民的震惊和议论,又想起来田妃平日的许多可爱之处,又想起来她所生的三个皇子,特别是那个天真烂漫的五皇子,于是取消处死田妃的想法。沉默片刻,他先命一个太监出去向东厂和锦衣卫传旨,将李国瑞的全部家产查封,等候定罪之后,抄没人官。关于如何处分田妃,他还在踌躇。他又想到后天就是皇后的生日。他原想着今年皇后的生日虽然又得像去年一样免命妇朝贺,但是总得叫阖宫上下快快活活地过一天,全体妃、嫔①、选侍和淑女都去坤宁宫朝贺。在诸妃中田妃的地位最高,正该像往年一样,后天由她率领众妃、嫔向中宫朝贺,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事!怎么办呢?想了一阵,他决定将她打人冷宫,以后是否将她废黜,看她省愆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