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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全部过去。
圣诞节之后,瑞特奉调回了美国,我离开了没有他的这家公司,回到原本属于
我的寂寞的学生生活之中。
此后四年,我只收到过瑞特发来的一纸传真,上面是我教过他的一首晏几道的
词的最后两句——“泪流不尽邻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
为无色。”
时至今日回想与瑞特的重逢,总会让我联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讨论过的关于
“天”的话题。我曾经说我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是我信天。天是有知觉的,她知道
人世间的一切,她给人一个无法预料也无法规避的劫数,她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让
人明白从前不明白或者不是准确地明白的一切。瑞特把这称之为“Jane的宗教”。
的确是这样,假如没有一个俯视一切的天,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怎么会安排我在
一个如此特别的时候再一次面对这个从来不曾用言语把心情说破的人?——瑞特回
到中国的时候,距离我预定的婚礼,只剩下200个小时。
瑞特神奇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依旧孑然一身,他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他的
“功夫鞋”和纯棉T恤。当他兴奋地走过来想一如往昔地抱住我的时候,我像四年前
一样地躲开了。“Jane,告诉我,你怎么样?”我从来没有那么平静地面对瑞特,
如果说我曾经一直在因为躲避着什么而不能释然,那么在这样的时候,我唯有以平
静来抚平曾经掀起在心中的一切波澜。我说在他走后,我参加了学校的毕业分配,
之后我做过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房地产公司的审计、广告公司的会计等等连我自
己也说不全的各式各样的行当,现在,因为一个具体的、近在眼前的婚姻,我不工
作了。
我们坐在建国饭店的中餐厅,身边长长的落地窗外是很有些日本风格的小桥流
水。瑞特很久都是一言不发。之后,他用一种感伤得令人想哭的声音慢慢地说:
“Jane,我一直觉得你是那么的‘中国’,而这些让我觉得那么实在。你活得淳朴、
具体,也明明白白。所以我试着用中国人的方式默默地爱你,爱了四年,现在才开
口,可是我已经失去你了。如果当初我用我们美国人的方式爱你,也许你今天是我
的新娘……”
我无法解释,此时此刻,我想着我对他说过的我的“天”,我从灵魂里笃信的
我的“宗教”。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是“天”送给我的,我们在大街上排队等公共
汽车的时候相识,我们俩彼此看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是今生该等的人。
我丈夫做生意,个子很高,我在他的身边,常常会有晕眩的感觉……
瑞特在这个时候打断我的话,他说:“咱们在一起,晕眩的人是我。我明白了。”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瑞特说他想到了我曾经教他一句一句写下来的一首诗
中的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看向窗外,流水悠悠不断,
仿佛我们一起走过的、今生无法忘记的日子。瑞特的声音在我耳边,很清晰、很用
力:“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从心里希望你这样想就是了……”
这一次相聚,我自始至终和瑞特讲着他的语言,我第一次从这种词句简单有力
的语言之中发现了接近于残酷的直截了当。
告别的时候,我的头发被初秋的风吹拂着,那已经是瑞特无法握住的短发。我
把告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我曾经接到过几次瑞特打来的电话,他几乎每一次都说他就要“回”中国了,
但是每一次他都没有能如约而至。
1995年的圣诞节,我就着昏黄的灯光赶写稿子的时候接到他从法国打来的电话。
我在那熟悉的声音里一时语塞。他讲话很慢:“我在巴黎。昨晚,在咖啡馆,我以
为我碰到了你。女店主坐在灯的暗影里,她读西蒙的书,鬼使神差我就以为那是你
了。我用手敲着吧台对她叫你的名字,她抬起头告诉我她叫萨拉,是一对小孩子的
母亲,我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我温习了哭的感觉。我非常想念……中国。”
瑞特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人在肯尼亚,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欢快:“下雨了!
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我忽然发现我再老一点就可以去当作家,写中国,写北京,
写你还有你老公。我一辈子就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她死了,把我的爱带进
了天堂;一个是你,把我的爱留在了北京。……我还一个人呢,先不找,给你留一
个后悔的机会。”
在我结婚之后,瑞特在每一次的电话中从没有忘记过问候我那个他没有见过面
却让他“很有挫败感”的丈夫。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不选择瑞特而后悔,尽管我同样也从未忘记过这个给予
我很多别人不曾给予的感情的美国男人。我一直认为,没有见过海的人就会依恋小
河,而什么是海、什么是河,原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我看着瑞特走近又走远,
知道他还会在感情的另一个领域里与我重逢;看着我的丈夫从远处走来直至成为我
生命的一部分,知道这就是我可以为之付出血泪的生命之缘。看到了这一切,我的
不安分的心开始趋于平静,平静之中,许许多多的美好便翩然升起。
自始至终,我握着瑞特留给我的“万能钥匙卡”,等待他“回来”。
附录:
我在1996年时曾应某杂志之约,把我与瑞特的交往写成一篇内容相近的文章发
表,当时该杂志将其改名为《美国男人,我看着你走近又走远》,并做了一些修改,
此后,一些文摘类杂志相继转载。
在那篇散文中,我隐去了瑞特的名字,给他起名叫洛德,其实是英文中“Road”
(路)一词的音译。我想,瑞特为我划出了一条路,那是我从来不曾走过、今生也
没有机会走的路,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条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我的心里
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个美丽的梦。
在我决定把这篇散文收进这本书的时候,我告诉了远在法国的瑞特,他非常高
兴,他说,希望我能还给他本来面目,让他继续叫他自己的名字。他说:“我喜欢
我的名字,而且,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是这样叫我的。”
我想我是理解瑞特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纪念碑,上面刻着心爱
的人们的名字,时时抚摩那些名字,时时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温暖或者疼痛。
我愿意用我的文字来为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和埋藏在各自心中比爱、比记忆
本身更为丰富的内容树起一座纪念碑,仅仅属于我们的。
所以,放在这里的文字,是还给了过去一个本来面目。
婚姻就是把稳定送给你爱的人,把浪漫留在你心里
回家
飞机收起起落架的时候,机身猛地一震,我急速地右倾,同时,一个温存的声
音在我耳边响起:“不要紧,就这么一下。”一只手温和却很有力地拉住了我的胳
膊。
这是一种酷似我的外婆和正在越来越像外婆的年老的母亲惯常的语言——三、
四十年代的保守、亲切而又中规中矩的北京话。它来自我身边E座的一位白发老妇人。
她的灰色羊绒衫、毛呢长裤以及清洁的白衬衫领子,都显示出她的精干、有条不紊
以及生活质量,她的白发卷曲、面容平和,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因年迈而浑浊。我
对她微笑了。这双眼睛泄露了她的身份,我认定她来自欧洲的德意志或者法兰西的
某个地方,她让我迅速地想起了我最爱的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
老人也在对我微笑,她的手已经收回放在腿上:“一个人旅行?”
我摇摇头:“出差。”
老人表示疑问:“你?”
“是啊。”不知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对这样一个优雅的老妇人抱有好感。我几
乎有些淘气地摸出眼镜戴上,并且摸摸在出门前花了不少时间才盘好的头发,“我
是去采访。”
老人微微一闭眼睛:“可你看上去比我的孙女还小。她上大学四年级,学中文
的。”
“您的北京话很像我外婆讲的那一种,”我试探着说,“现在不大有人这么说
话了。”
老人的脸上涌起一种很遥远的详和:“那是我20岁学的中文口音,1936年,还
没有开始抗日。”
我飞快地算出老人的年龄——80岁。但她的确不像80岁的女人。我忍不住这样
说了,她很开心。也许全世界无论年老、年轻的女人都会因为被夸赞看上去比实际
年龄年轻而由衷地微笑吧。
飞机在爬升,老人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1936年,我从法兰克福辗转来上海,
又来武汉,……”
我摘掉眼镜,侧过脸来凝视这个如磁石般吸引我的老人,以我的一贯的在沉默
之中的探询目光。
“我是来结婚的。那时我一句中文也不会讲,但是因为我的丈夫,我在家乡的
时候就开始喜爱中国……”老人已经完全陷于回忆之中,而我的思绪已经追随着她
的那种由于注重文法、注重严谨和达意准确而充满诗意的叙述,一直落在1936年在
武汉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建筑师身上。那是一个英俊的湖北小伙子,她父亲的学生,
他讲一口流利的德文常常出现在她家的客厅里,他在和父亲讨论问题的时候偶尔会
偷偷看她,17岁的少女坐在黄昏的夕阳余晖中安静地缝一块几乎永远缝不完花边的
台布。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少女已经19岁了,25岁的湖北小伙子留下一封信,除
了用德文规规矩矩写下的致谢之外,还有一张中文、德文对照的地址卡片:中国·
武汉……这个地址,少女只用过一次,是一封简短的电报:“将来武汉结婚,请等
待。”……
老人在60年的浪漫中独自微笑,我在她的微笑之中捕捉那一对恋人的影子:
“后来,我就一直在中国,先在武汉,又到北京,之后又到武汉,再到北京,1966
年我丈夫去世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北京。”
我又一次飞快地算出了一个数字——30年,一个德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