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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胜者扬眉吐气自不待说。有时或者也吃官司,然而为了心爱的戏子,一
切牺牲似乎都甘心情愿。
捧角者的最大目的便是认识他所捧的角色,认识的方法不外乎花钱买通
关系人给介绍,或者在门外等着,愣上去打招呼。角儿不敢得罪这些大爷,
便也将计就计的认识了。于是捧角者今天请吃饭,明天请看电影,看赛足球,
送礼。角儿的一颦一笑都认为莫大光荣。有的简直住到角儿家去,担负一家
的开销;有的因为捧花旦便也沾上了花旦的习气,留起长长的头发,高得顶
住颚骨的衣领,一步三摇,衣服瘦瘦地,脸上擦粉,说话娇声娇气,一笑把
手绢一捂嘴;有的便因此学戏,正式下海。这几类都是捧角而有成绩者,其
余空劳心力者更是恒河沙数。
(以上多半用花旦为例,余者皆同样情形)
这群自己以为聪明而其实可怜的学生,他们莫明其妙地作着这种无聊的
举动。这在戏子方面当然是无害的,聪明的戏子们很能利用他们自己的幸运,
当然以获得大多数捧者为荣,因此尽力各方联络。因此学生捧角者之间的冲
突,五六年来,迄今不衰。
其次说到小报的新闻记者,他们与学生的立场又不同了,他们当然不愿
赔钱而愿有所收入。他们的捧角无非是在报屁股上弄一个戏剧专号,作些肉
麻的捧角文字。捧角文章其实是不容易作的,作得多了,自然离不了那一套,
如“娇艳动人”“黄钟大吕”“嗓音清超”“武功精熟”“深入化境”“叹
观止矣”“予有厚望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有时便造些谣言,破坏某
个戏子的名誉,戏子急了,只得花钱津贴;这笔款好在有冤大头来代出,不
成问题。如此戏子可免谤言,记者得其实惠,彼此两便。这种记者不学无术,
月薪有限,有时不免玩这类把戏以资补助,然而有时也会激怒了学生大爷而
惨遭饱打。去年曾有某所谓“北平名评剧家”躲在报馆里数日不敢露面的趣
事发生,这便是一般下流记者的捧角,自然也有一二佼佼者流,也未可一概
而论。
又有一般遗老们,下野之后,坐拥巨资,饱暖无聊,便拿捧角当作一种
消遣工作。他们的对象多半是年青貌美的戏子,或者他们别有作用,居心不
可测,此处可以不提。他们最得力处是有钱,所以戏子们很喜欢同他们交往,
双方有利。他们有时更资助一个出科的戏子,替他出钱组班。有时带着他们
逛逛公园北海,白发红颜相得益彰,遗老拈须而笑,其乐陶然,赢得无数人
的艳羡。他们是实力派,既不用如学生之出生入死,又不用如记者之费尽心
机。孔方兄飞去,目的物擒来,决无拖泥带水之弊。这便是遗老们的捧角。
名士的捧角现在似乎不多,此处所说名士指一般与菊界有相当关系者,
或者在菊界占有相当势力。他们的捧角很严格,对某一个角色认定他大了必
红,于是便下力死捧,或代他张罗拜师,替他宣传。他们的用意是将来这戏
子出名之后感恩图报,于他们当然有利,这与记者之捧角大致相同,都是有
所图的。他们用了戏界的势力,捧角也易如反掌,眼光远,经验足,比起前
者又高一等。
近来更有一帮女学生的捧角,她们当然比男学生文明得多,顶多不过对
自己所喜的角儿特别多听多看,在同学之间大家起起哄。在广和楼未开女禁
之时,她们早已闻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开便有如一个非常难得的喜讯来了
一样。广和楼有了女主顾,戏子的猥亵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实普通一
般女学生正爱看这路的表演(其洁身自好者除外)。据观察结果,她们所喜
的角色最受欢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别的则难登大雅,先决条件还
是在这戏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于那般劳动阶级才是为娱乐而娱乐,他们积蓄了相当的钱听一回戏去
除一日的劳瘁,那有闲心闲力来捧角呢?
以上所说便是广和楼富连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并无一字虚话,当然
有许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个学生捧角
家,说到这里真叫我痛哭。我瞒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钱?不知虚糜了多少
光阴?更不知牺牲了多少功课?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旷了课赶到广和楼去
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诱,便如此不能自拔地过了一年多。后来忽
然清醒便断绝了这种混沌生活。现在偶尔去广和楼时,一点没有捧角的心了。
我已经算是一个过来人,眼看这一帮后起的又在勾心斗角了,这种恶劣的习
惯将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为什么?对于我们学生。”我永远这样想。
廿五年五月十一日于北平
(选自《北平一顾》,1938 年 7 月,广州宇宙风社)
《自疚》
是星期天,想着父亲该没有上办公厅,该是在他的宿舍里的,一个星期
没有看见父亲了,便去看他。
天是阴的,虽然没有风,但是那阴森森的晓寒却要侵进骨髓似的尖厉。
把大衣领子翻起,扣紧,露在外面的脸同插在袋里的双手还是一阵一阵的冰
凉。路上因为几天阴雨,泥泞满街;走过那么长的下坡路,几乎把我滑跌了。
早上起来时,头就有点晕,心里也闷得难过。想着我也许要生病,但是
一路跟寒冷同泥泞挣扎,走到父亲那里时,也就把这不舒服忘记了。
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正伏在他的大书桌上,低着头画画。我推门进来,
他只把眼睛从镜片上瞬了我一眼,便又继续画下去。我叫了声“阿爸”,就
在他对面坐下了。
父亲画的是窗外雨后的芭蕉:老的芭蕉叶渐渐枯萎黄落,但是新的幼芽
却在它的护翼之下森森茁长;这小小的芭蕉正象征了宇宙间“新陈相生”的
原理。芭蕉画完了之后,父亲除去把这点意思写成小序之外,还题了一首诗:
秋霖一夜湿芭蕉,
生意葱茏满树梢;
不为凋零伤老大,
殷勤犹自护新苗。
父亲搁下了笔,努嘴向我示意。我便把那张画用图钉钉在墙上。父亲立
远几步,端详了半天,才回头真正地看到了我。
他用手把眼镜挪了一下,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说:“有点头痛。”我才又想起自己的不舒服来。
父亲说:“这张画好么?”
我说:“好。这首诗也好。”
父亲却已经去床背后的茶几上拿了另一张白纸,铺在桌上,预备画第二
张画了。
坐在父亲对面,除去听见父亲的画笔在纸上移动,发出轻微的响声之外,
真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父亲画画时是不大说话的,我也想不出话来说,
静寂里便隐隐地头又痛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说:“阿爸,我回去了。”
父亲说:“不舒服吗?”
我说:“有点难过,我浑身没有力气,想回去睡一睡。”
父亲才抬起头来,说:“好。明天来不来?”
我说:“要来的。”便向外走了。
父亲也走到门口,说:“既然不舒服,坐个轿子回去罢。”接着又说:
“走好了。”
我答应着,走出了父亲宿舍的大门,转过了那段泥湿的小巷子,又是一
层层的上坡路了。头越发沉重起来,回头见身旁正停着一乘轿子,便讲好了
价钱坐上去了。
坐上了轿子,我便闭起了眼睛,想起一会儿回到住处,睡他一天,也许
会好过点儿罢?耳边却又听得渐渐沥沥地响了起来,睁眼看时,雨又下起来
了;寒冷更阵阵地逼来,轿子正在爬上一个很陡的高坡,轿子走得很慢,听
见轿夫气喘得“呼呼”地,路真是滑,又是这么高的坡子。
“左手!左手!”为了对面过来了人,前面的轿夫喊了起来。
听见他喊,嘶哑的,气促的嗓音,才引得我注意地看他;马上,像被针
刺了一下子,心便也一下子抓紧了。
那轿夫是个老年人,身材虽然高大,然而背已经弓了起来,棉袄褪到了
肩下,从颈子直到背脊的皮肉,已经变成了烤焦了的红薯皮的颜色;现在被
轿竿的横木紧紧压在上面,陷下一条深深的沟,从紫黑的皮肤之下透出一片
猪肝似的红色来。
脖颈上面,轿夫的头,那白色稀疏的头发,毫无隐蔽地闪进我的眼睛。
天啊!那是我熟悉的,常常在我心中荡漾不去的,父亲的头发啊!同父亲的
头发一样的白头发啊!
天上的雨就这样无情地落在老人的白头发上,再从头发上一滴一滴地流
下身上去,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被雨淋着的感觉;他的负担太多了,他要一口
气爬上那两百级的高坡,他要防备满地的泥浆会把他连同那轿子整个滑跌,
他要不时很细心地移动轿竿搁在他肩背上的地位,以免不能支持;而最主要
的是他——这六十来岁的老人——却负荷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的整个的
重量啊!
在年轻人的无数的耻辱中,这又是一个多大的可耻啊!为了有一点头痛,
我就该坐轿子?这薄弱的理由掩不住我心中的惭愧;而把我,一个年轻力壮
的人放在这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这才是给我的真正的讽刺。我知道我又做
错了一件事,我又犯了一次罪;这错处,这罪过,是用什么语言或行动,都
不能洗刷的。
我很该马上叫轿子停住,马上跳下来,但是我真是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了,那一声声的喘息,正像一下一下给我的鞭打。而轿夫已经挣到了最后的
一层石阶,轿子放下了。
我木然下了轿,看见前面的老人转过身来,满面通红,整个的头上冒着
热气,劳役温暖着他的全身;但我也已不复感到天气的寒冷,是心中的愧悔
在燃烧着我。
老人用手抹一抹额上的汗和雨水,带着一付动人怜悯的笑,说:“高升
点儿嘛,路硬是不好走啊……”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话,茫然地伸手到衣袋里拿钱给他;我只有十几块钱
了,没有更多的钱了,我看也不曾看,便全给了他,那是带着无限的待罪的
心情的。
老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