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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说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钢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