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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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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水摆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轻声说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该歇着了。”

“嗯。”海瑞只是应着,目光不离案卷。

海夫人望着他,看见他的脸上正在流汗。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从盆中绞出脸帕,靠近他的身边,把脸帕向他的额上擦去。

海瑞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轻柔地从额上到脸部替丈夫慢慢揩着。

揩完了颈部,海夫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道:“歇吧,好吗?”

海瑞终于睁开了眼,慢慢站了起来,也终于把目光望向了妻子的目光。

两个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灯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终于伸出了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涩和紧张:“门还没关呢。”

“我去关。”海瑞大步向门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床边,拔下了头上那颗铜簪。

海瑞拉过了左边的那扇门,又拉过了右边那扇门,两扇门慢慢关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里,目光也停在那里,他听到了背后妻子悦耳的吟唱声。

海夫人长发披肩,一边在慢慢脱着衣裳,一边在轻轻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和着妻子的歌声,海瑞浑厚的吟唱声也轻轻响起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海瑞转过了身,背着他的妻子已经脱掉了内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腻肤在微弱的灯光下使他心中蓦地涌出了一片爱怜,妻子本是诗书世家的闺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几乎褪尽了她的天生丽质。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长发,把她抱了起来。

妻子脸颊红晕,却闭着眼睛。

海瑞:“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睁开了眼,竟是那般明亮:“这个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

海瑞点了下头,抱着妻子轻轻地放到了床上。开始脱自己的内衫,露出了他依然强健的体魄。

“吹灯。”妻子在床上轻轻说道。

海瑞转身走到桌前,刚要吹灯,突然怔住了。

海夫人也猛地一颤,在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听到了从正厅那边传来的微弱但清晰的哼唱声。

是海母的哼唱声:“太阳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立刻从椅子上拿起了内衫又穿上,向门口走去。

“汝贤!”妻子在他背后的叫声竟那般凄婉。海瑞在门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声依然微弱而清晰地传来,隐隐约约也透着凄凉:“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终于打开了门,向门外走去。

正厅的大门竟然大开着,海瑞脱了鞋,轻步走了进去。

母亲卧房的门也是开着,里面透出光来。海母的哼唱声就在耳边:“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卧房门口:“母亲。”

哼唱声停了,但海母并没有应答。海瑞只好静静地站在卧房门外,又唤了一声:“母亲。”

海母却又哼唱起来:“阿母要歇了,太阳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犹疑,走了进去,马上便愣在那里。

海母抱着已经睡熟的孙女坐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眼中竟有泪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抬起头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说完站起来,便从海母手里去抱女儿。

海母抱紧了孙女,却依然不看海瑞:“做什么?”

海瑞:“母亲年迈了,不能无人侍候。儿子还是在这里陪母亲吧。”

海母这才慢慢望向儿子:“李太医说得好,或许这些年是我这个做母亲做婆婆的过分了……”

海瑞:“李太医怎能这样说?母亲,天底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

海母:“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海瑞:“儿子正在壮年,儿媳也才三十出头。可母亲快七十了。是儿子侍母之日短,嗣后之日长。”

海母脸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医开的药吃了吗?”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亲,还没有吃。”

海母:“怎么不吃?”

海瑞:“也不争在这一日两日。母亲,今晚还是让儿子陪着母亲吧。”说着从海母手里抱过了女儿,转身走出门去。

海母望着儿子的背影,在那里出神。

抱着女儿刚踏进房门,海瑞便停住了脚步,原来海夫人已经站在门前,而且头上的发簪也又已簪好,身上也穿上并系好了外衣。两眼深深地望着进来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过了她,望向抱在手里的女儿。

海夫人伸出双手慢慢从海瑞手里把女儿抱了过去,转身走向床头。

海瑞怔在那里,望着妻子的背影。

海夫人轻轻将女儿放在枕上,并不回头:“你出去吧。我们也要歇着了。”

海瑞又在那里站了片刻,海夫人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拿起了蒲扇在帐子里替女儿轻轻扇着,赶着蚊虫。

海瑞闭了一下眼,接着转过身走出门去。

大约走了不到三五步,海瑞猛听得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了!

苎麻蚊帐已经放下,在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海母这时已侧身面对床内躺下了。

海瑞轻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每晚这时的功课便是给母亲背诵一段圣人的话。海瑞轻声说道:“母亲,今晚儿子给母亲背一段《孝经??广扬名章第十四》吧。”说着便背诵起来:“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

“今天我不听这一段。”海母在帐内打断了海瑞。

海瑞立刻停了:“母亲想听哪一段,儿子背读就是。”

海母在蚊帐内:“背下面一章。就是《谏诤章第十五》说臣子敢跟皇帝争,儿子敢跟父亲争那一章。”

海瑞怔了一下,少顷才答道:“母亲,还是另背一章吧?”

“就这一章。”海母又打断了他,“前面的就不用背了,背儿子跟父亲争的那一段。”

海瑞犹豫了片刻,只好轻声背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

海母还是侧躺在那里,说道:“给阿母说说,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海瑞有些犹豫,海母催道:“说。”

海瑞:“是。孔子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可以沉默,应该向父亲婉言劝告……”

“不对。”海母在蚊帐中又打断了海瑞的话,“孔子明明说的是‘争’,争怎么是婉言劝告?”

海瑞:“母亲说的是,圣人在这里说的‘争’,也可解为直言抗争。可儿子觉得还是解为婉言劝告好些。”

海母在床上坐起了:“那下面一句‘臣不可以不争于君’也是婉言劝告吗?”

海瑞仍然温言地回答道:“回母亲,这里还是有所不同。”

海母:“有什么不同?”

海瑞:“有大不同。父亲不过一家之长,偶有不义之举,婉言劝告,纵然不听,不过一家之不幸。君主掌一国民生,若有不义之举,则民不聊生,甚至生灵涂炭。故为臣者必须直言抗争!”

海母:“你的意思是说阿母纵然有不义之举,不过你和你媳妇不幸。是这个意思吧?”

海瑞大惊,跪了下来:“阿母,义与不义指的是男人,母主中匮,不会做出不义的事情,圣人的话没有针对母子的意思。”

海母沉默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你父亲要是还在就好了……又快七月十五了,该祭供祖宗和你父亲了。睡吧。”

海瑞:“儿子记得。母亲请先安歇。”

蚊帐内海母不说话了,海瑞这才又站了起来,坐在床边,目光不禁望向了窗外。院子里只有草虫在那里响亮地鸣叫着。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悄悄吹熄了母亲床头小几上的油灯,轻轻走到对面的小竹床上躺了下来。

月亮升起来了,从窗口斜照了进来。海瑞眼睛睁着,似在倾听着母亲的动静,也似在倾听窗外自己房间那边的动静。只有这个时候,这个至阳至刚的男人眼中才显出了平时不见的忧郁。一阵疲乏终于袭了上来,他合上了眼睛,慢慢起了鼾声。

院子里草虫的鸣叫声和着海瑞的鼾声,在沉沉的夜里响着。

躺在蚊帐里的海母眼睛依然睁着,她立刻从响亮的虫鸣声和儿子的鼾声中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蚊子的“嗡嗡”声。她轻轻爬了起来,撩开了帐门赤着脚下了床,在床底下拿出了草纸卷成的一根偌长的蚊烟,又从小几上摸到火石,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蚊烟,轻轻放到儿子小竹床的底下。

没有一丝风,夜是如此的闷热。月光冷冷地照着儿子消瘦的面颊,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海母在海瑞原来坐的那条凳上坐了下来,拿起蒲扇,静静地望着儿子,轻轻地扇着。几乎整夜,海母一直这样坐着。没有了蚊虫,便把蒲扇搁在腿上打盹,蚊虫声起,眼睛虽不睁开,手中的扇便立刻向儿子扇去。

世人常以为至阳至刚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宁折不弯。殊不知至阳至刚之人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荡,不受缠绕。譬若斯人处危地困境,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便睡觉。若“枕戈待旦”者,并非拿着枪睁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着一杆枪也安然睡了。海瑞几十年侍母之寝也是这样。母亲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亲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里知道,多少个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后,母亲总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关照着他,等到天要亮时,再睡到床上去。所谓侍母,其实是“母侍”。

天又快要亮了。海母也到了要从盹睡中上床了。突然,她听到了敲院门的声音!

海母的双眼立刻睁开了,望向儿子,由于敲门声轻,儿子尚在沉睡,便轻轻站起,撩开帐门飞快地爬上了床。

可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急响起来。海瑞猛地睁开了眼睛,耳听着急促的敲门声,翻身坐起,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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