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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眉头展开了,望向那只食篮。
田有禄:“县尊放心,知道县尊家里尊奉回教,这里只有一条鱼,一盘牛肉,一壶米酒。”
海瑞此时从心里冒出一丝感动,对田有禄也笑了一笑:“让你费心了。李太医在我家里吃,自然该我请客。”说着就伸手准备到身上去掏银钱,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来剩的一些铜钱都已交给母亲了,不禁有些尴尬,说道:“在我的俸禄里扣除吧。可记住了。”
田有禄是真的有些动容了:“县尊,你清廉我们都知道。可李太医是我们县请来救灾民的,饭食理应衙门开支。”
“他今天是在给我家人看病。”海瑞接过食篮,“这顿饭在我俸禄扣除,要记住了。”说着便欲转身,突然又停住了,问田有禄:“我离开了几天,忘记问你了,令尊接回来了吗?”
田有禄正颜答道:“太尊,几天前就接回来了。”
海瑞:“尊夫人对公公还好吗?”
田有禄的脸立刻阴暗下来:“那是个贱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职已经把她打发回娘家了。”
海瑞叹了一声:“慢慢开导吧。”说着转身回走。
“县尊。”田有禄又叫住了他。
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还有什么事?”
田有禄犹豫了片刻,说道:“没什么事,县尊去陪李太医吧。”
海瑞望着他:“有事就说。”
田有禄这才说道:“省里来人了,在后堂坐着,催我们县把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立刻交到省里去。”
海瑞的脸立刻端严了:“桑苗刚发芽,就来催生丝。告诉他,就说还没有生丝。”
田有禄:“瞒不住了。”
海瑞:“怎么说?”
田有禄:“省里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几百个百姓拿着第一茬缫的生丝到衙门来送给李太医,说是为答谢李太医的救命之恩,被他们看见了。”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后堂,我立刻就来。”说着提起食篮向后宅厅屋走去。
田有禄也连忙向外面走去。
刚从后宅走到后堂的后门屏风边,海瑞便听见了后堂的大声说话声,停住了脚步。
是田有禄的声音:“上差,我们太尊正在让李太医看病,稍等等。”
另一个声音:“是他看病要紧,还是差使要紧!立刻叫他出来!”
海瑞绕过屏风,走进了后堂:“什么差使?”
那个书吏见到海瑞便站了起来:“海知县来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现在省里须立刻解送军饷过去。各县有粮的交粮,有钱的交钱。你们是受灾县,省里的意思要你们立刻将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全数解送到省里去,供织造局衙门的作坊织丝绸。这是文书,你自己看吧。”说完将一封公文递给海瑞,顾自坐了下来,在那里喝茶。
海瑞接过了那纸文书,打开看了起来。看完,先乜了一眼那个书吏,接着将公文递给了田有禄:“田县丞,你也看看。”然后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田有禄接过公文,心里知道又有一场架好吵了,便捧着公文,慢慢看着,假装思想,在那里等着海瑞说话。
“看完了?”海瑞睁开了眼。
田有禄:“回县尊,看完了。”
海瑞:“你觉得省里要我们淳安交生丝这件事办得到办不到?”
田有禄两眼望向了屋顶,在那里好像认真思考,好久才说了一句:“桑苗刚长出来,哪有生丝呀……”
“有没有生丝,我们都看到了。”那个书吏倏地站起了,“海知县,这可是军国大事!我来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亲口说了,五天,最多五天,你们得把第一批生丝解到江南织造局衙门的作坊里去。”
“织造局衙门的作坊?”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难为田有禄,目光倏地望向那书吏,“织造局衙门哪个作坊!”
那书吏当然早就知道海瑞的名声,这时见他突然发作便有些怵,但自己是拿着省里两级最高衙门的文书来的,底气兀自很硬:“织造局衙门的作坊就是织造局衙门的作坊,还有什么哪个作坊?”
海瑞:“据我所知,江南织造局以往的丝绸都是在沈一石的作坊织出来的,现在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奉旨抄封。这公文却叫我们淳安将生丝解送到那里去。是不是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又奉旨解封了?”
那书吏:“这件事正好要通告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已把沈一石的作坊要作价卖给徽州的丝绸商了,现在就等着生丝上架。海知县,在下是递文书的,文书已经送到,生丝解不解送,你们看着办。我还要去建德呢。告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田有禄立刻站了起来,欲去送那书吏,见海瑞依然端坐未动便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公文,望向海瑞:“县尊,卑职要不要带着人下去收生丝?”
海瑞:“收什么生丝?”
田有禄:“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给我们的期限可是五天?”
海瑞站了起来:“把公文压住。压五天,这张公文也就是一张废纸了。”
田有禄大惑:“县尊,省里的公文怎么会成废纸……”
海瑞:“过几天就知道了。你去把县衙外那些送生丝的百姓劝回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李太医领了,生丝不会要。”
田有禄:“是。”
沈一石作坊那一百二十架织机还在“哐当哐当”发出巨响,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织房两边的门口都站着按察使衙门的兵丁。郑泌昌何茂才拉着杨金水领着几个徽州的大丝绸商来到了这间作坊。一行人走到织机中间宽宽的通道上站定了。
“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这里织出的丝绸都是上供宫用和卖给域外商人的。织出来的都是上等货,价也卖得起!”何茂才大声说道。
几个丝绸商便分别走到几架织机前,仔细看了起来。
沈一石的家抄封了,作坊却不能停。郑泌昌何茂才一面便派出大量人手到各县催缴生丝,一面请来了这些徽州织商,准备把沈一石的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分别作价卖给他们。这件事一旦谈成,前方打仗急需的军饷,和今年五十万匹卖给西洋的丝绸便都解决了。因而也有了上一节派人去淳安、建德催着收生丝的举措。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捉拿自己的新任巡抚赵贞吉和锦衣卫已在离杭州只有三十里的驿站了,几个时辰后自己便将锒铛入狱。
客厅的上方摆了三把座椅,郑泌昌陪着杨金水进来了,赶前了一步,用衣袖将中间那把座椅拂了拂:“公公请坐。”
杨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递,知道赵贞吉今天就会到杭州,郑泌昌何茂才锁链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谕没到,这时还得与他们盘桓,便对郑泌昌说道:“你是巡抚,我怎么能坐中间?”
郑泌昌赔着笑:“今天谈的是织造局的事,理当公公主持。”
杨金水:“别价。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卖给丝绸商也是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郑泌昌虽仍笑着,语气却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却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这个位子,谁坐这个位子?”
杨金水不禁向郑泌昌望去,只见他脸上消瘦,眼圈发黑,这时的笑容中却隐隐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阵厌恶也一阵可怜,脸上却不露声色,也不再推让:“好吧。我坐在这里,你们也好谈些。”
郑泌昌:“公公体谅就好。谈成了,我们能交差,织造局也能交差。”伸着手候杨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恰在这时有人送来了茶水,却是巡抚衙门的书办。
杨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郑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郑泌昌陪着他喝了一口:“当然是今年的明前。”
杨金水:“竟像刚采下的,什么法子保鲜得这么好?”
郑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装坛密封,搁在地窖里,这个法子还是公公教我的呢。”
杨金水:“哦。我倒忘了。但愿明年还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郑泌昌的脸立刻阴暗了:“有杨公公在,不要说明年,后年也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杨金水:“说得好。明年后年我们还一起喝新采的明前。”
二人说到这里,大厅天井外传来了那些人的说话声。最响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门打招呼声:“天快黑了,今天饭就在这里吃,事就在这里谈。天塌下来也得把约签了。点灯!把灯都点起来!”
何茂才满脸绷着劲领着那几个丝绸商走进来了。
书办们立刻去点灯,大客厅里的灯笼顿时都点亮了。
远远的几盏灯笼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向织造局衙门奔了过来。
守在门口的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对守门的几个太监和兵士脱口说道:“来了!准备迎候。”说着便奔下台阶,迎了过去。几个兵士也跟着迎了过去。
最前面是四骑亲兵,一手握缰,一手举着灯笼。紧接着是四骑锦衣卫,再后面便是赵贞吉的轿车。马车辗过,是四个殿后的亲兵。一行车马直驰到衙门口才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都下来了,锦衣卫四个人把缰绳扔给了迎来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面前。
锦衣卫那头:“杨公公呢?”
那随从太监:“正和郑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锦衣卫那头:“赵大人已经来接任了。奉上谕,今晚就要抓郑泌昌何茂才!快请杨公公回来。”
说话间,亲兵们已经把赵贞吉从马车上扶下来了。
那随从太监对另外几个太监大声吩咐:“快迎几位大人到里面歇息,我去请杨公公回来!”
便有几个太监连忙陪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走进了大门。
那随从太监顺手从一个兵士手里牵过一匹马骑了上去。一个兵士又给他递过一盏灯笼。随从太监举着灯笼策马而去。
“二十年了,沈一石发了多大的财,有多大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何茂才站在那里,望着那几个坐在两侧的徽商大声说道,“现在,他这么大一份家当我们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