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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泌昌还是不肯表态,定定地望着何茂才。
“看了也吓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来,“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郑泌昌又望向杨金水,杨金水也还在望着他。郑泌昌不得不表态了:“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就打开来看看吧。”
“那就别打开。”杨金水再也不给他一点面子,“真要对朝廷负责,就把它交给四个锦衣卫送到朝廷去。”
郑泌昌被杨金水这句话逼住了,看他的神态也不像说假的,这就不能再绕弯子了。亏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赔着笑:“杨公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财,哪些应该是织造局的?哪些必须立刻抄没筹粮募兵给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说的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郑泌昌这时候还不肯担一点担子,何茂才也起了腻味,本心是恨不得赶快揭开封条看个究竟,但想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后,这时也长了心眼,逼问郑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开封条?”
郑泌昌:“这还一定要我说明吗?”
何茂才:“这上面明写着呈织造局和巡抚衙门,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不开口,我怎么敢启封?”
话到这个份上,郑泌昌依然不开这个口,又望向杨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杨金水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站了起来,“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这就去叫锦衣卫四个兄弟来把箱子抬走。”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开封吧!”郑泌昌慌忙开口了,对着何茂才说道,“为前方筹募军需毕竟是我们的事,就不要使杨公公为难了。”
杨金水这才又站定了,转过脸又望向这两个人。
“我说也是!看完了账,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搁了,立刻撕开了一只木箱的封条。
“这几句话还像人话。”杨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两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别人。想自己想到你们这样的十足赤金,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吗?”
郑何被他训得目光又是一碰,心里不是味,脸色也难看起来,嘴上却不敢回言。
郑泌昌对何茂才说道:“都打开吧。”
箱子只贴了封条并没上锁,何茂才刷刷几下又将另外三张封条都撕了,接着把四个盖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果然是满满的账册!
郑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凑近了第一口箱内。几乎同时,两人的目光都看见了一号箱满满的账册上面赫然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写着:“杨郑何诸公共启沈一石”。
“沈一石还给我们写了封信!”何茂才失声说道。
郑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开。”
何茂才拿起信撕开了封口,抽出两页信笺,急不可耐竟一个人看了起来。
郑泌昌:“知不知道规矩?摆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这才觉着不妥,拿着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摆在案上。
郑泌昌对坐在那里的杨金水:“杨公公,一起看吧。”
杨金水这才慢慢又站了起来,走到案边。三个人并排站在案前,开始看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往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听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头皮也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家破人亡,就该入十八层地狱;逍遥法外,才能升大罗生天!”
这种氛围,杨金水又说出这样咒语般的话来,郑泌昌何茂才头皮又都一麻。二人不禁对望了一眼。
“看信吧。”郑泌昌连忙岔开。
三人的目光又向那封信望去。
沈一石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却像是坐在大案前那把椅子上说话:“我大明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今日之结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数十年倍受盘剥所剩之家财果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诸公见此账目必将大失所望也!兹附上简明账目一页于后,望诸公览后另想良策,为前方筹募军饷,或可减罪于朝廷。否则,沈某先行一步,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看到这里郑泌昌何茂才的脸色立刻变了,都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脸依然冷冷的,毫无表情。
“快看下一页!”郑泌昌已经急得声音都有些颤了。
何茂才连忙将这页信拿开,露出了下面一页列着几项开支的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其一,沈某共有作坊二十五、织机三千,每日可织丝绸五百四十八匹。诸公见此账时,吾库存之生丝仅能维持作坊织绸二十天,共计一万零九百六十匹。距朝廷所需之五十万匹相差四十八万九千四十匹。”
郑泌昌与何茂才的目光撞在一处,同是一样的茫然。
杨金水恨恨地瞥了二人一眼,独自坐回了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郑泌昌与何茂才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在看着那页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这时就像在二人耳边轻声低语,却那样清晰:“其二,沈某共有绸缎行一百零七家,嘉靖四十年初尚存绸缎十二万五千六百匹。三月,织造局奉上命调拨十万匹。剩余二万五千六百匹,郑泌昌郑大人以巡抚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三千五百匹,何茂才何大人以按察使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两千匹。四月,为凑足买粮之款,卖出两万匹。现库存仅丝绸一百匹。”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睛刷地直了!脸上汗水直淌。
“现、现银还有多少两?”郑泌昌也不看账了,退了几步,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地望着仍然站在案边的何茂才。
“现银也不足一万两!”何茂才拿着那页账目,手在抖着,声音也在抖着,“这、这怎么可能?打、打死我也不信!”
“完了。”郑泌昌喃喃地说道,“我们都被沈一石玩了……”
“是呀,他是在拿命跟你们玩哪!”杨金水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接言了,“你们几个衙门包括你们的家里,这么多年的开支花了他多少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年为了改稻为桑,又买了近一百船粮,又花了多少钱,我们心里都有数。现在买的粮都借给了淳安建德。沈一石家里真有座金山,挖也挖空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这张账目了,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案边,谁也不看谁,全望着前方发呆。
“两位大人还有事吗?”杨金水慢慢站起来了,“要没有别的事,杨某要回去给宫里上请罪的本章了。”
“杨公公!”郑泌昌省了过来,“千万不能就这样请罪。要是我们都这样请了罪,前方的军需没有了供应,这场大战就打不下去了!”
杨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门外:“现在想到仗打不下去,晚了!”
“杨公公!”
郑、何二人竟同时在杨金水的身边跪了下来。
“我愧对皇上,愧对老祖宗!”杨金水仰望着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这两个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宪戚继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难,朝廷把接济他们的军饷都指望在这次抄没沈一石家财上面,我们却拿不出军饷来……”
“我们想办法筹粮募款!”郑泌昌立刻接言,“只望公公跟锦衣卫几个钦差说一声,请他们转陈吕公公,让朝廷给我们一些时限。”
杨金水这才慢慢望向了他们:“就算朝廷给你们时限,二位大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只要朝廷让我们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郑泌昌说着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说想尽办法我们能够筹多少军饷?”
何茂才:“拼了命,怎么也能够先筹集一两个月的粮草军需!”
“那眼下沈一石这个案子呢?”杨金水又望向了他们,“抄家抄出这样的结果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找个人顶罪!”郑泌昌答道。
杨金水:“找谁顶罪?”
郑泌昌:“高翰文!”说着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对!都因他办案不力,致使钦犯畏罪自杀销毁账册,转移了私财!”
杨金水深望着他们,在那里想着。
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厅外面站满了兵,椅子上坐着四个锦衣卫。屋子中间低头站着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脑子里显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转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刚才说所有的作坊还能织多少天?”
“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