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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没有接言,只盯着他。
谭纶:“现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让他们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这里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这么一问有些词穷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几天把她们接来?”
谭纶:“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灾民今天都开始签字借粮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住他们的心,老百姓说变就变。”
海瑞不吭声了,慢慢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
谭纶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
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他那里比你好办些,只有小半个县改种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里,最多半个月就能赶着把桑苗都插下去。”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郑重起来:“这一次你干的事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入阁都不是没有可能。”
“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没想到海瑞听了这话反而变了脸,“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淳安是这样说的吗?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还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你想封疆入阁,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淳安来的!”
谭纶被他这一番发作懵在那里,好久才慢慢说道:“这句话是我说错了,可你这样说也没有良心。把你请到淳安来的是我。你在这里豁出命干,真要获罪了朝廷,追究起来,连坐的人里第一个就是我谭纶!那时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说后怕的话,从你动身那一天,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将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说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说,替你讨个追谥,替老夫人请个诰命,请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还是能做到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不信吧?”
听他这般分说,海瑞气平了些:“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说着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泼去。
谭纶泼着水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海瑞继续泼水。
谭纶:“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你不能不听。”
海瑞的手这才又停在那里,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当然要问:“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
谭纶:“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生个孙子。这件事她会不会欢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着脸色立刻又难看了:“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说。”
谭纶却十分认真:“你不信神也不信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李太医这个人你总听说过吧。”
听到这个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肃穆起来:“在宫里反对皇上信方术的那个李时珍?”
谭纶:“对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乱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请来?”
谭纶:“是胡部堂请的。本意是请他来救这里患了瘟疫的灾民。在苏州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个方子,十成的把握没有,七成能替你海门点燃一支香火。这件事我可是实心为你做的。”
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
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
海瑞:“在哪里?”
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么名堂!”海瑞将瓢往桶里一扔,“快带我去见他。”
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现在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里的凉棚的席子上。这时一片月光,几盏灯笼照着,更添了几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亏有两口好大的铁锅也架在院子里,锅下正燃着熊熊大火在熬着药,才使这所院子有些生气。
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
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个筐里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里?”
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里这时也没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这份管熬药的差使,为的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这时正扇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个个看。”
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里?”
王牢头望了望他,没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
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里舀出汤药倒在碗里一递:“拿去吧。”
李时珍接过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里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
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说过,衙门里的药就不许泼?”
“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那差役命令道,“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
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跟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
“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过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锅里一扔,没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迸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
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
“老爷来了!”
“老爷!”
“大老爷!”
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过去。
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这边走来,谭纶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个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
王牢头:“太尊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这些人越好,他们便一发不知好歹了。就这个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说如何发落吧?”
海瑞听王牢头这一番混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
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还不打紧,还说你老用的药错了。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这可饶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
王牢头这才松了手,兀自恨恨地望着李时珍。
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
王牢头见海瑞竟向这个人行礼立时一惊,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直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既不还礼,也不接言,只摇了摇头。
海瑞一怔,回头望了望谭纶:“他不是李太医?”
谭纶知道这两个都是怪人,没想到见面时又有这段插曲,这时被李时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海瑞便望了望李时珍:“有病养病,不要闹事。”说着目光便向前面望去。
王牢头憋在嗓子眼那口气这才长吐了出来,立刻凑过来给海瑞扇着扇:“太尊找谁?”
“我找谁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着,“你刚才胡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了?为百姓做一点事便不耐烦,不情愿在这里熬药你可以回去。以后要敢再拿圣人的话瞎说就自己掌嘴。”
王牢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答道:“小的明白了。”答着连忙向药锅走去。
海瑞便又对谭纶说道:“应该在里面房舍里,我们到里面找去。”说着便继续向前走去。
谭纶任他一个人向前走去,跟李时珍目光一碰,两人都站在那里,同时向兀自朝前走着的海瑞望去。
“没叫人跟着李太医吗?”海瑞以为谭纶还跟在身边,便一边走着一边随声问道,却不见应声。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时,才发现谭纶不在,回过头去,看见月光和灯笼光下谭纶和刚才那人站在一起,脸上隐约还发出诡笑,便立时明白了。怔了怔,海瑞连忙回身走去。
“子理,这位便是李太医?”海瑞一边望着李时珍,一边望着谭纶。
谭纶这才点了点头。
“刚才问你为何不说?”海瑞立刻又向李时珍双手一揖,“太失礼了,李太医见谅。”
李时珍这也才双手一拱,却说道:“你们对太医就这般看重吗?”
海瑞一怔。
李时珍:“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医,海知县今后不要这般称呼。”
海瑞望了望谭纶,又转望向李时珍:“好。今后我就称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称我知县,叫刚峰就是。先生一路风尘,请先到后堂稍事歇息。”
李时珍:“刚才那个事你也不问,现在就叫我去歇息?”
海瑞一怔,接着答道:“公门的人欺压百姓惯了,得罪了先生,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