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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正发着粥,一个衙头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赈粮的单子:“二老爷,这是今天下晌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个字吧。”
田有禄:“一共吃了多少粮了?”
那衙头:“几天下来,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总这样吃下去,哪是个头!”田有禄十分焦躁起来,“拿粮买他们的田闹事,借粮给他们种桑也闹事。哪有这样的刁民!他们天天这样吃粮,吃空了罪名还不是我来担?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字我不批了。要批,你们找海老爷批去。”
那衙头见他不肯签字,也不着急:“那我就拿给海老爷去批。他老问起来,我是不是说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禄又气又急:“上面是恶官,下面是刁民,连你们这些当差的都来挤对我了!”
那衙头:“二老爷,时运不好也不是你老一个人走背字。连你老都不担担子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当差?”
田有禄没话回了:“把单子拿来吧。”
那衙头捧着单子垫在手掌上,伸了过去。田有禄从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没有现成的印泥,便把那颗章面伸到嘴里哈了一口大气,在单子上盖了个浅浅的印。
那衙头捧着单子看了看,兀自唠叨着:“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禄两眼一瞪:“你愣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那衙头:“我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揣着单子慢慢走开了。
衙头走了,一个衙役又提着一个食篮来了,走到了田有禄的伞下:“二老爷,夫人给你老炖了一只鸡,说叫你老赶紧吃了,补补身子。”
田有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着这么多灾民叫我吃炖鸡?”
那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舱里去吃?”
田有禄不耐烦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给老太爷吃吧。对了,老太爷接到府里去了吗?”
那衙役:“没有呢,夫人还是不愿意接老太爷过来住。”
田有禄倏地坐了起来:“她是想叫我死还是怎么?海老爷都点着名骂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烂事还得过关,回去跟她说,再不把老太爷接过来,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爷,这个话小的怎么敢去说……”
“这个贱人哪!”田有禄一声长叹,“扶我起来,我去接老太爷。”
那衙役却没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声说道:“你老现在最好不要到城里去。”
田有禄:“怎么了?”
那衙役低声地说道:“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这时正在衙门里跟海老爷打擂台呢。”
田有禄一惊:“何大人来了!从哪条路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衙役:“见你老正烦着怕你老听了又要着急。何大人是中午来的,好像是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急得汗又出来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这时灾棚那边又起了喧闹声,又一个衙役跑过来了。
那衙役抹着汗对田有禄说道:“二老爷,又有几个灾民发瘟了!”
田有禄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爷打了招呼,不能饿死一个人,也不能病死一个人……”
田有禄:“那还问我?抬到城里去呀!”
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这时都站满了省里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望着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随时都要进去抓人的架势。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里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你说!”
海瑞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动气。
何茂才更气了,惊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签筒朝地上一摔!
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个竹筒,筒里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现在何茂才把整个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签便撒了一地。那个签筒居然没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滚去。
蒋千户徐千户立刻带着几个兵闯进来了,望着一地的竹签。
蒋千户向那些兵大声喝道:“准备动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规矩,只要是现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诏命,上级才能动刑。何茂才是因为暴躁,摔了签筒,哪能真打海瑞?
蒋千户徐千户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这时便一门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气头来消心头之恨。蒋千户便大声撺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现在私匿倭寇,杀也杀得,动几下刑错不到哪儿去!”
徐千户也火上浇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签都撒下了,总不成还捡回去!”
何茂才被他们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那里,狠狠地盯着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来了,对着蒋千户和徐千户:“这里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官。我没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蒋徐在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哪还买他的账,立刻横了起来。
蒋千户:“大人您老都看见了,这个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们来收拾他!”
徐千户:“他私匿倭寇,我们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说法。”
何茂才本是个官场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绝路,脑子便也有些发昏了,对着海瑞吼道:“你都听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海瑞却不理他,依然望着蒋徐二人:“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没有?”
蒋徐二人几乎暴跳起来,望着何茂才:“大人,我们动手吧!”
“来人!”海瑞一声大吼。
总督署四个亲兵挎着刀立刻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了出来,一边两个,站在海瑞身边。
总督署的亲兵穿戴都是特制的弁服,一眼便能认出。见他们突然现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着蒋徐二人也懵在那里。
海瑞:“给我将这两个人赶出堂去!”
四个亲兵立刻逼近蒋千户和徐千户:“下去!”
堂下一些蒋千户徐千户亲信的兵,这时见状都跑了进来。
四个亲兵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个,刀都架在脖子上,将蒋千户和徐千户逼在那里。
何茂才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总督署的亲兵答道:“我们奉胡部堂的命令听海知县的调遣。”
何茂才气得脸都白了,向涌进大堂的兵们吼道:“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
他的那些兵开始退了出去。
何茂才又对着总督衙门那四个兵:“好,好。胡部堂那里总得给我一个说法。还不把刀放下。”
那四个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蒋徐二人。
海瑞:“叫他们下去。”
四个亲兵又都对向蒋千户和徐千户:“请吧。”
蒋徐二人被四把刀对着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个亲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里站住了,挎刀而立。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刚才还剑拔弩张,这时一片沉寂。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海……瑞,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个回合过去,海瑞答话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问,卑职这就给大人回话。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请上司衙门共同审案。时至今日上司衙门依然未来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于审案程序不合。”
何茂才:“要审也要到省里去审,总不成把胡部堂郑中丞都叫到你这个小小的县衙来审!”
海瑞:“卑职的呈报是上给三级衙门的,那就叫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带走。”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个《大明律》右一个司法程序逼得无话可说了,气得直瞪着眼前这个怪人,“你一个举人出身,又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当了个知县,到官场这样到处结仇,到底图个什么!”
海瑞:“大人说我到处结仇,我跟谁有仇了?”
一句话又把何茂才顶在那里,那只手又气得发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个笔架,一块惊堂木摆在那里,他不知摔什么东西好了。
海瑞走了过去,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大人想摔东西,那就将我这顶纱帽摔了。”说着将纱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举人出身,四十多岁,好不容易当个知县,大人这话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是个举人出身,也有四十多岁了,本来在福建南平当一个小小的教谕,在任还有一年,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奉养老母了。可朝廷偏在这个时候要我到淳安来当这个知县,说是有几十万百姓遭了灾难要一个人来替他们做主。同时也明白告诉过我,这个知县当得不好就要掉脑袋。我也犹豫,也不想来,不是怕死,是因为高堂白发无人奉养。上面又答应了我,我要是殉了职,他们替我奉养老母。忠孝既能两全,我就来了。大人问我图的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人活百年终是一死,能这样把这颗脑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图。这样回答,大人满意否?”
从一开始在巡抚衙门大堂议事,到后来擅停斩刑,何茂才等人对这个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现在听他一番告白,终于有些明白了,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认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这一刻,他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发懵。
海瑞这时知道,现在可以跟眼前这个又贪又黑骨子里却怕死的人谈条件了,便缓缓说道:“大人,读书做官无非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但凡两端都能兼顾,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为难。”
“说什么?你说什么?”何茂才缓过神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大人管着一省的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