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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面等着他了!
那随行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感觉。
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个方向。
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还是没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过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目光还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来。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几十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
“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说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说起。”
“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一石:“公公,这件事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杨金水把“我们”这两个字说得好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说的这个‘我们’里有我吗?”
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没有看出,我也没有看出。”
“有点意思了。说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
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说的话还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个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个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卷到漩涡里去了。”
杨金水:“不是我们,是你。你们卷了个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
每一句都顶了回来,这个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们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还要分成。因此我们最多只能用十石一亩买田,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这样的事要我们去干,对外还不能说。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们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个高翰文,还有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说我们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
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和缓了些:“这倒是实情。坐下说。”
“谢公公。”沈一石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
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了:“我出去。”
“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没有我们这两个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说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没有跟你少说。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郑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还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说清楚。你说,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全身而退。”
杨金水紧紧地望着他。
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个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个海瑞,还有个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个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们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没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这一点,不愿担这个恶名,这才派来个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还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们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杨金水点了点头:“是这个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
沈一石:“这两个人更不用提了,就是两个官场的婊子!开始想讨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间捞好处,便踏青苗、毁堤淹田什么事都敢做。等到发现情形复杂了,又慌了神,便一门心思既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他们躲在后面。打量着哪一日天塌下来了也砸不着他们。”
杨金水:“于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们摆平了,改稻为桑为什么还搞不下去?”
沈一石:“因为裕王他们更厉害。”
杨金水:“怎么说?”
沈一石:“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了这个海瑞,一来就是玩命的架势,在大堂上突然帮高翰文抱不平,还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见血,把郑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没了办法。”
杨金水:“他们就又弄个通倭的事逼着那个海瑞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然后叫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把织造局推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们,瞒着我去干?”
沈一石想了想,还是答道:“是。”
杨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审视着沈一石。
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
杨金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说下去。”
沈一石:“公公仔细想想。为了改稻为桑,先是毁堤淹田,后来又搞了个通倭大案,闹到这种地步,严阁老小阁老和裕王徐高张他们,迟早在朝廷要决一死战。那个时候,谁明白的越多谁越脱不了干系。谁越是被瞒着,谁越没有干系。”
杨金水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说一开始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假装去买田,有意不让我知道,让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后把粮借了,朝廷更会相信这个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这样做是会给公公惹点麻烦,但大不了挨几句训斥。可最后,老祖宗和皇上心里都明白,这一切都与公公无关。”
杨金水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来。接着,他望向了还在弹琴的芸娘:“甭弹了。你先出去。”
琴声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来,也不看二人,缓缓走了出去。
杨金水双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递了过去:“我们这些人从小就没了家。做了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交朋友要义。老沈,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喝了它,再说。”
沈一石双手接过酒杯,慢慢饮完,放下酒杯时,眼睛有些湿了。
杨金水神色也有些伤感了,叹了口气:“这几年跟着我,你也不容易。宫里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缴税,外面都打量着你赚了多少钱。可你赔进去的比赚的不少。为了给我装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我今天全领会了。赏你点什么东西吧你也不缺。这样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领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芸娘我是绝不会再领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宫,愿意带她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带她走,我就准备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