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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也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那个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烘烘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呛。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那个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待。”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
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所谓囚笼绞刑就是: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那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海瑞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走近站在门口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
徐千户:“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那个蒋千户:“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一路上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海瑞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县丞田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
明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杭州与了两次会,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田有禄。
田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
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这是海瑞进淳安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带着重重的粤东口音。
“什么?”田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禄:“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语气。
田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那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海知县,杀人是省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抚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通倭情节我会按《大明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田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田有禄:“回堂尊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田有禄怔了一下:“堂尊请问。”
海瑞:“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田有禄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海瑞:“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在淳安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海知县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天亮前抓获,禀报却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余里,你们的禀报是插着翅膀飞去的?!”
那徐千户一下子懵了,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这个海瑞的厉害,把目光慢慢移望向那个蒋千户和田有禄。
蒋千户和田有禄也懵了,哑在那里。
“公然还跟我说《大明律》!《大明律》就在这里。”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条写着凡有通倭情事连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门送禀报,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人都默着,无言以对。
海瑞:“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绝不能行刑。”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两个千户:“带着你们的兵,先把一应人犯押到县大牢,严加看管。立刻派出两路急报,蒋千户到杭州向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呈报,我派人去苏州给胡总督呈报。这个案子必须由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徐蒋两个千户怎敢同意他这种安排,对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户示意蒋千户说话。
蒋千户望向海瑞:“来的时候,省里打了招呼,叫我们来处决人犯就是,并没有说还要审案。海大人,我们可是臬司衙门派来的,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海瑞盯向了他:“顶得好。杀错了人,是你抵罪,还是臬司衙门抵罪?”
蒋千户也不示弱:“省里定的,当然是何大人还有郑大人担担子。要顶罪也轮不上我。”
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郑大人的亲笔指令来看。”
郑泌昌何茂才如何会落下亲笔手令?蒋千户又被问住了。
海瑞目光炯炯扫视着二人:“告诉你们,这个案子说小,在淳安就可以杀人。说大,臬司衙门巡抚衙门上面还有总督衙门,总督衙门上面还有朝廷!你们是奉命办差的,现在既然没有上司的亲笔指令,我是淳安的现任官,也是监斩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勾朱,谁敢杀人,朝廷追究起来,上面没有任何人给你们顶罪!”
这话徐蒋二人倒是都听明白了,一时便又愣在那里。
海瑞:“还有,一众人犯在案情审明前都不能放纵瘐毙。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着你们一同顶罪!”
两个千户面面相觑。
“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海瑞的目光倏地从两个千户转望向田有禄。
田有禄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仓促答道:“还、还能发一天了……”
海瑞:“你作了哪些准备?”
这田有禄本是个庸懦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知县得大头,自己得小头,倒也如鱼得水,骤然遇到海瑞这样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问了两问,口舌便不利索起来:“卑、卑职能作什么准备?”
海瑞:“那后天你就准备杀头吧。”
田有禄急了:“堂、堂尊,你这话不对。赈灾的粮一直是省里拨的,凭什么杀我的头?”
海瑞:“知县空缺,县丞主事,明知只有一天的粮却毫无准备,饿死灾民激起民变,不杀你,杀谁?”
田有禄:“说好了的,最迟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海瑞:“谁跟你担保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田有禄:“当、当然是省里。”
海瑞:“如果明天粮食没有运到呢?是杀你还是杀省里的人?何况现在情形变了。出了冤狱,在案子审明前,不能强行买卖田地。总之,明天没有了赈灾粮,激起民变,第一个拿你问罪。”
田有禄:“堂尊,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压到我头上。”
海瑞:“我是知县,我来之后所有的事我担。我来之前造成的事必须你顶!你现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户借粮,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赈灾粮,就没你的事。”
田有禄:“我、我怎么借?”
海瑞:“以县衙门的名义借,你去借,我来还。”
田有禄好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