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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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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虚言。

严嵩有些感动了,无论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话现在都是该说的时候了。尽管眼花看不真站在侧边书案后的徐阶面上的表情,他还是望着徐阶的面部:“少湖,青词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几句你也是一挥而就间事,烦请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商谈。”

“是。”徐阶尽管也已六十出头,这时身子依然十分硬朗,那把黄花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端了起来,稳步走到严嵩案侧放了下来。

“坐,请坐下谈。”严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阶礼数不废还是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

“冒昧问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严嵩望着满脸谦恭的徐阶。

徐阶:“阁老但问就是,属下不会有一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徐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未必。”

徐阶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请赐教。”

严嵩:“《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徐阶那股老人的同感蓦地随着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严嵩,是除了当今皇上掌枢二十年的权相,当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际,也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心腹,这时为什么说这个话?而这些话显然处处又都点在严世蕃身上,这里面有何玄机?

徐阶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严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个一句半句,无奈徐阶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知道要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严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说今日皇上叫我们写的青词为什么要突出一个‘贞’字?”

徐阶:“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还这般疑虑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们突出这个‘贞’字的圣意?”

徐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仍然大智若愚:“贞者,节也。圣意应该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节。”

严嵩的脸没有了和煦,换之以凝重,紧盯着徐阶的眼:“如何保持晚节?”

徐阶的脸色也凝重了:“请阁老赐教。”

严嵩不再绕圈:“用好自己的人,撑住危局!”

徐阶:“请阁老明示。”

严嵩:“那我就明说了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叫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他的名也有个贞字。皇上这是告诉你我,东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徐阁老以为然否?”

徐阶这就不能不表态了:“皇上圣明,阁老睿智,应该有这一层意思在。”

严嵩:“这就是我刚才问你这世上什么人最亲的缘故。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少湖,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一次浙江的改稻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严世蕃他们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这边只有靠胡汝贞去维持,你那边要靠赵贞吉去维持。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应天那边必须立刻借粮给浙江。你要跟赵贞吉说,火速将粮食借给胡宗宪!”

“阁老放心!”徐阶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写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给赵贞吉,叫他借粮!”

严嵩扶着案沿又站起了。

徐阶跟着站起了。

严嵩伸过手去,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那边是北京内阁值房,这边是苏州应天官驿。

“不要动。”

胡宗宪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几根手指按住寸关尺,突见谭纶疾步走了进来,刚想坐起,便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谭纶也便站在门口,不敢再动,更不敢说话,静静地望着那个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约四十出头,长髯垂胸,乌黑得显出亮来,两眼微睁着,显出两点睛光。他正是一代名医李时珍。

这只手的脉切完了,李时珍:“那只手。”

胡宗宪望着李时珍:“先生,可否让我先听他说几句话?”

李时珍望了望胡宗宪,又望了望站在边上赔着笑的谭纶,轻叹了一声:“你的病好不了了。说吧。”

胡宗宪凝重地望向谭纶。

谭纶:“部堂在驿站跟高翰文说的话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了郑泌昌他们的议案。”

“这是意料中事。”胡宗宪脸上并没有显出欣慰,“赵贞吉到底愿不愿意借粮?”

谭纶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处在张罗,两天了才给我们凑了不到十船粮。”

胡宗宪的面容更凝重了:“再过几天没有粮,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赵贞吉,就说,我也不要他的粮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谭纶:“我这就去。”说着走了出去。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望着门外怔怔地出神。

李时珍:“把我从那么远叫来,你的病还看不看了?”

胡宗宪这才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垫枕上:“失礼了。请先生接着诊脉。”

李时珍望了望他那只手,又望着胡宗宪,却不诊脉。

胡宗宪不解,也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错了,是那只手。”

像是故意不让李时珍诊完脉一样,刚搭上手,应天巡抚赵贞吉跟在谭纶身后走了进来,胡宗宪连忙欠身相迎。

赵贞吉的目光里含着歉意,但从里面又透着圆滑。他笑了笑,对胡宗宪说道:“你不派子理去找我,我也应该来看你的。部堂,借粮的事我们再谈,病总得看吧?不是你,李太医也不会这么远赶来。让李太医先写了方子,我们再商量,好吗?”

胡宗宪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转对坐在案前的李时珍:“请李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却坐在那里不动:“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

赵贞吉愣了一下,赔着笑:“是我说错了。太医要一千个都有,李时珍在我大明朝却只有一个。”

李时珍虽然仍板着脸,但对他这一捧却也欣然受了,语气便好了些:“真要我开方子?”

赵贞吉:“看您说的,胡部堂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救了他,是大功德。”

李时珍:“那我开了方子,你会照方子拣药?”

赵贞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派人去拣。”

李时珍:“没有那么多名堂。我这药遍地都有。”

赵贞吉:“那先生就快开吧,我立刻去拣。”

“这可是你答应的。”说完这句,李时珍在案桌上摊开了处方纸,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砚台上探了探,郑重地写了起来。

就在这时,躺在椅子上的胡宗宪又咳起嗽来。

赵贞吉和一直站在旁边的谭纶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谭纶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水:“部堂,喝点水。”

胡宗宪还在咳着,摇了摇手。

“开完了,准备拣药吧。”李时珍在案前搁下了笔,拿起那张处方吹了吹。

赵贞吉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不急。这处方让谭大人先看。”

赵贞吉停在了那里,谭纶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望着谭纶:“照方子,大声念一遍。”

谭纶点了下头,从李时珍手里接过了处方,才看了一眼,目光便亮了。

李时珍:“念吧。”

赵贞吉望向了谭纶,胡宗宪已不再咳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显然也在等听着谭纶念处方。

谭纶轻咳了一声,念道:“病因:官居一品,职掌两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

赵贞吉一怔。

胡宗宪也睁开了眼。

谭纶提高了声调,接着念道:“处方:稻谷一百船,即日运往浙江,外服!”

胡宗宪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李时珍,欣慰感激之忱立刻从脸上溢了出来。

谭纶适时将那张处方递给了赵贞吉。赵贞吉接过处方却懵在那里,慢慢也望向了李时珍,苦笑道:“李先生,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时珍十分严肃:“李某半生行医,在太医院也好,在市井乡野也好,对皇上,对百姓,都只知治病救人,从来不开玩笑。为的什么,为的救一个人就有一分功德,救十个人就有十分功德。赵大人,你一念之间便能救几十万生民,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怎可视为玩笑?”

“扶我起来。”胡宗宪撑着躺椅的扶手坐了起来。

谭纶连忙过去搀着他站了起来,胡宗宪对着李时珍一揖。

李时珍这时连忙也站了起来,身子侧了一侧,以示谦不敢受。

胡宗宪望向李时珍:“胡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时珍:“胡部堂请说。”

胡宗宪:“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后,不只缺粮,恐怕还有瘟疫流行。教百姓采药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驾一往?”

李时珍立刻应道:“什么时候走?”

胡宗宪:“能不能借到粮,我今天都得走了。”

李时珍:“我随你去。”

胡宗宪:“胡某先行谢过了。”说着又要行揖。

“好了好了。”李时珍止住了他,又望向赵贞吉,“赵中丞,你答应我的药还拣不拣了?”

赵贞吉拿着那张处方对李时珍苦笑了一下,又望向了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却已不再看他。

赵贞吉:“部堂,我有些话想再跟部堂陈述。部堂可否移步,容我慢慢跟您谈?”

胡宗宪这才又望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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