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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高翰文惊了,站了起来。
沈一石却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账册,声调依然十分平静:“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惊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这些吧。”沈一石将账本轻轻放了回去,“按理说,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坊,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开销。”
高翰文还是屏住呼吸,惊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丝棉每年产,每年还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还要增加三十万匹的织量,这才有了改稻为桑的事情。听了这些,大人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当好这个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这些告诉我为了什么?”
沈一石:“刚才说了,一点私念而已。说句高攀的话,我想交大人这个朋友。”
高翰文又不语了,还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跟大人说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苏南那个高公子,我才动了这个心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这一点念头,救了苏东坡的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维你,我不想像你这样的大才陷到这样的官场漩涡里去,损了我们江南的斯文元气!”
高翰文见他说得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动起来:“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郑大人何大人,织造局这边有杨公公,这些话原不是该我说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如果认我这个朋友,我就进几句衷言。”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赶紧让淳安和建德的灾民把田卖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这个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请杨公公跟宫里说一声,调大人回京,或是调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肃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把田卖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这个议案,改稻为桑今年就万难施行。到时候,朝廷第一个追问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样,朝廷也不要我来了。”高翰文的态度立刻由激动变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其意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内情便一任数十万灾民明年失了生计,则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说一句话,请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说轻一点,大人这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大人这是书生之见。”
高翰文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何谓书生之见?”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便没了生计,为什么不想想,丝绸大户买了那么多田,一年要产那么多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哪里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种,还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最后还得要许多人去织成丝绸。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百姓因没了自己的田就一个个都饿死。”
高翰文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照沈先生这样说,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用今年卖田的灾民?”
沈一石:“大户自己也不会种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谁去种?”
高翰文:“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雇农四六分成?”
这一问把沈一石问住了。
高翰文接着说道:“无田的人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种是不种?”
沈一石叹了一声:“大人问得如此仔细,在下也就无话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这般心思,这些话我们都不用说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没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说的这些宫里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这样说我们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个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还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请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个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个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这便是答应了,沈一石赶紧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沈一石领着高翰文再次走进琴房,芸娘这时已经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还是你的福分,拜师吧。”
芸娘在蒲团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乱了:“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拜完了三拜,这才又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这时竟也静默在那里,少顷才说道:“只有半个时辰,请大人先弹一遍,然后给你指点错处,你要用心领会。经高大人指点以后,我的那点琴艺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断义绝!在高翰文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当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负,这时竟搬来个让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见倾心的才子让自己眼睁睁将人家毁了,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知道了。”芸娘那一声轻声应答,喉头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顶着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赶紧吧。我就在门外洗耳聆听。”说着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琴声从琴房那边遥遥传来。
沈一石坐在账房里,两眼睁得好大,眼神却显然不在眼眶里,像是随着传来的琴声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极神游!
琴声弹到了极细处,像是从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侧耳凝听。突然,他眉头一皱。
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看院的管事正轻步带着四个织造局的太监来了!
见账房门关着,琴房那边又传来琴声,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一根指头竖在嘴上,示意四个太监不要出声。
太监们可不耐烦,其中一个说话了:“又叫我们来,又叫我们在门外站着,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尽力压低着声音,“就忍一会儿……”
他刚说到这里,门轻轻地开了,沈一石出现在门口。
四个太监见了沈一石还是十分礼敬,同时称道:“沈老爷……”
沈一石对他们也还客气,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一让,把四个太监让进门去。
四个太监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这时一齐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张银票,每人一张发了过去:“喝杯茶吧。”
四个太监倒不太爱作假,同时拿起银票去看上面的数字。
——每张银票上都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
四个太监都笑了,将银票掖进怀中。
那个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监望着沈一石:“现在就……”说到这里做了个抓人的手势。
沈一石浅浅一笑:“不急。”说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闭上眼又听了起来。
那四个太监还是晓事,便都安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琴声渐转高亢,传了过来。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倏忽叠现,但还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抡动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像雨点般有影无形!
高翰文坐在那里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着身段的韵律在飘拂,就像绕着玉山的云!
芸娘就坐跪在琴几前方的左侧,两眼痴痴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好像也忘记了身旁这个女子的存在,一阵疾抡之后,双手都浮悬在琴弦约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里。
芸娘的目光这时慢慢移望向他那两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轻轻地一勾,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响起了。
——这就是高翰文所说嵇康临刑前向往魂归邙山的那段乐曲!
路漫漫其修远!高翰文的两眼慢慢潮湿了,接着闪出了泪星!
芸娘的泪珠却已经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个太监有些诧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里,两只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两只手却虚空抬着,左手作按弦状,右手作弹拨状!
四个太监面面相觑。
突然,琴声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缓过神来,倏地站起。
四个太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为头的那个胖太监:“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里,少顷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个太监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从乐曲中出来,高翰文回过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