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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已经只剩下两三片叶子还在空中飘着,齐大柱的眼先就亮了,朱七还有那些人的目光都慢慢亮了。
又有两片树叶远离绞架落在了地上。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最后一片树叶眼看已降到了绞环的下边却突然又被吹起了,升上了绞架之上,在那里飘着。
那片落叶竟在绞架上慢慢飘着不愿意落了下来!
吹过的那阵风过去了,那片树叶终于慢慢落了下来,却挨着绞绳!
所有的目光都惊了。
——那片落叶慢慢接近了绞环,慢慢从绞环这边飘进了圆圆的绞环绳圈,从绳圈中穿过才慢慢向地面落去——神明显示今天受刑的人已无生机!
齐大柱身子一软,跪了下去。
尽管又在吃李时珍开的药,嘉靖的沉疴已经难起,这时已然不能在蒲团上打坐了,靠在床头,大热的天身上还盖着棉被。
秋决人犯的名单摆了满满一御案,黄锦脸上和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那条腿从此瘸了,这时跛着站在御案前,从上面挑拣着待决人犯的名单,挨序排来,他的目光定在了写着“海瑞”名字的那份单子上,他的手跳过了那份单子,拿起了排在海瑞后面的几份单子,放在托盘上瘸着腿向床前走去。
在床边黄锦先拿起了床几上的朱笔递给嘉靖,然后伸过托盘。
嘉靖平时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已经像蒙上了一层云翳,这时竭力望着托盘上的名字,认清了,才将朱笔勾了下去。
几张名单都勾完了,他望向黄锦。
黄锦也深望着他。
嘉靖:“还有呢?都拿来。”
黄锦打了个激灵,捧着托盘好艰难地瘸向御案。
自从赦回,黄锦便没有再恢复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职位,专一在精舍嘉靖身边当差,几十年由两个大太监日夜轮值的制度一改为黄锦日夜十二个时辰陪着嘉靖,晚上也就在嘉靖的床边打地铺。因此,陈洪现在要到精舍见嘉靖一面也都难了,必须事先请奏,准了奏才能进精舍。
这时陈洪就一直待在大殿的门口轻步来回疾走,另外几个当值的太监都低着头站在大殿的门里门外大气也不敢出,等着秋决的勾朱,急送内阁值房。
“到底杀还是不杀?”陈洪站在大殿门外,望着上空的太阳,“什么时辰了?”
大殿内,一个当值太监一直便在盯着滴漏的铜壶,这时轻声回道:“都巳时二刻了。”
陈洪转身,走进大殿望向精舍的门。
突然,他听见了黄锦的声音,像是在读奏本,仔细一听,是在读海瑞那道奏疏。
黄锦的声调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憨直的生气,念得十分慢:“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拖时辰吗?”紧接着是嘉靖烦躁的声音,“拿过来,朕自己看。”
陈洪侧着头竖起了耳朵。少顷他又听到了嘉靖的声音:“先把那些该处决的名单叫陈洪送内阁。”
陈洪立刻疾步向精舍的门走了过去,走到门边便看见黄锦跛着脚捧着一个托盘也正向精舍门口走来,托盘上摆着一摞勾了红朱的名单。
黄锦走到了门边,陈洪慢慢伸手去接托盘,凭借黄锦的身子挡着,目光从他的肩上偷偷地向床上的嘉靖望去。
床边高高的立灯十分明亮,嘉靖的脸这时虽被海瑞那道奏疏挡住了一半,但仅从露出的眉梢眼角和紧咬的牙床依然能看出他此时心中透着杀气。
黄锦自经这番磨难,已不再与陈洪说话,这时见他利用接托盘这一瞬间都在偷窥嘉靖,便干脆将托盘往门槛上一搁,跛着脚径自转身向神龛走去,把个陈洪暴露在门口。
陈洪这就不能再待了,慌忙捧起了托盘准备悄悄离开精舍的门。
“陈洪。”嘉靖的目光虽然依旧停在海瑞的奏疏上,眼角却扫着了陈洪的身影。
“奴才在。”陈洪连忙跪了下来。
嘉靖还在看着海瑞的奏疏:“徐阶不是说还有要紧的奏本给朕看吗?”
陈洪:“回主子,好像是。”
嘉靖:“好像是就叫他立刻送来。”
陈洪:“奴才明白。”这才站起了,捧着托盘往内阁值房去了。
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内阁四员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堂官一早就候在这里,看见陈洪捧着托盘出现在门口,便一齐站了起来。
“海瑞勾了吗?”一向沉稳的徐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看见陈洪便问。
所有人都望着陈洪。
“都在这上头,我也不知道。”陈洪将托盘往大案上一放。
“一起看,有没有海瑞。”高拱说着便伸手拿过去一叠名单,飞快地一份一份看了起来。
赵贞吉也拿过去一叠,一份一份看着。
李春芳就挨在徐阶身边,把剩在托盘里的名单拿起一份交给徐阶,等他看完,又拿起一份交给徐阶。
刑部尚书申时行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正卿都坐在左侧的案前,这时都望着看名单的内阁四员。
高拱看得最快:“我这里没有。”
赵贞吉那一叠也看完了:“我这里也没有。”
李春芳将托盘里最后一份递给了徐阶,徐阶拿着那份名单停在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徐阶将那份名单慢慢放回托盘,转对申时行说道:“申大人,立刻将这些勾决的名单送刑部,午时三刻行刑。”
“没有送镇抚司诏狱的?”陈洪急问。
“没有。”徐阶这才望向众人,“皇上没有勾决海瑞。”
所有的人目光都亮了,互相碰了一下。
申时行离开座位走了过来,将又已经摆好在托盘里的名单捧了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看着从徐阶到另外几个大臣对名单里没有勾决海瑞都露出欣慰的神态,陈洪心里蓦地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皇上可怜。”他在心里说着,眼里便露出要煞一煞他们兴头的目光,“阁老,勾决不勾决海瑞便都在您要呈送的奏本上了。皇上正等着呢,叫你这就送过去。”
这几句话说得阴森森的,众人从他的神态中似乎又看到了不祥。
徐阶等的也就是这一刻,警醒到这时离午时三刻还有近一个时辰,皇上会不会在这最后一刻勾决海瑞?全取决于自己如何上这几道奏本,能否奏效,如何说话,皇上此时的情绪至关重要。念想至此向陈洪问道:“圣体眼下如何?”
陈洪:“吃了这几天的药刚见些起色,今日又不好了。眼下正在床上又看海瑞那道奏疏呢。阁老,这个时候犯忌讳的东西最好不要给皇上看。”
众人都望向了徐阶。
“多承关照。”徐阶答了他一句,转对高拱和赵贞吉说道:“肃卿、孟静,把广东报来那份海瑞妻子死在雷州的奏本和谭纶报来的那份十万匹棉布的奏本给我。”
高拱和赵贞吉都从摆在自己案前的一摞奏本里挑出了一本同时递给了徐阶。
陈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高拱赵贞吉递给徐阶的那两道奏本。
徐阶接过奏本离了座:“陈公公,走吧。”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陈洪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徐阶被陈洪领着走进了精舍,在离龙床约六尺远便跪下了:“臣徐阶叩见圣上。”
跪下后徐阶立时一惊,他看到了海瑞那道奏疏便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
嘉靖靠在床头慢慢转望向他,见他已经看见了地上海瑞那道奏疏:“朕又看了一遍那个畜物骂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
徐阶磕了个头:“请皇上恕罪。”
嘉靖:“恕谁的罪?恕海瑞,还是恕你?”
徐阶:“回皇上,请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这道奏疏。”
嘉靖:“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阶碰了个头:“是。”
嘉靖又看见了他摆在身边地上的两本奏疏:“还有什么不忍的东西要呈给朕看吗?”
徐阶抬起了头:“皇上圣明,有两道加急的奏本,今天送来的,正要呈奏圣上。”
嘉靖阴阴地盯着他:“与海瑞有关吧?”
“一本有关,一本无关。”徐阶知道这时任何企图支吾都会更激起皇上的猜测和疑忌,答话时干脆十分明确。
嘉靖:“按你心里想好的,先说那份与海瑞无关的吧。”
“是。”无庸分辩,也不能分辩,徐阶捧起了放在一边地上的奏本,果然上面那本便是与海瑞无关的那道谭纶报上来的奏本,翻开了封面。
嘉靖冷笑了一声:“说纲目就是。”
徐阶:“是。这份奏本是应天巡抚谭纶于七月初七从南京递来的,由内宫尚衣监和应天布政使司督办的淞江棉业作坊第一批棉布织出来了,棉商棉农公忠体国,第一次便上缴国库上等棉布五万匹,中平棉布五万匹,都已装了船,正在运往京师的路上。”
再矜持,嘉靖的脸上立时也浮出了欣慰,一直昏昏的眼睛也掠过了一道光。可那欣慰那喜光也就一瞬间,很快又消失了:“七月初七的奏本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上缴一些棉布也值得六百里加急?”
徐阶:“启奏皇上。辽东那边和蒙古俺答停战和议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有了这十万匹棉布,蒙古俺答便会很快撤兵,他们答应上贡天朝的两千匹马也会及时交割。这次和议谈成,不只是今年,往后几年北边的军费都有大幅的裁减。每年国库都可省出一百多万军费充做他用。军国大事,为解圣忧,这样的消息理应尽快奏呈皇上。”
嘉靖:“你们要真这样想,朕也只好相信。该说与海瑞有关的那道奏疏了,说吧。”
徐阶慢慢拿起了底下那道奏本摞到了上边,翻开了封面:“据广东巡抚奏报,海瑞的母亲和妻子是六月二十四到的雷州,准备渡海回海南琼山老家。可海妻正有身孕,在雷州突然提前临产,是难产。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规制不能给她派大夫,海妻在驿站三天,胎儿生不下来,母子都未能保住。”
嘉靖动了一下容,静默在那里。
黄锦这时正在神坛前打扫,听到这个消息,慢慢拈起了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拜了一拜,插进了香炉。
嘉靖看在眼里,慢慢转望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