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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对身边那个户部的书办:“将大兴县令叫过来。”
“是。”那个书办走到了灶火前,“县爷,我们海主事请你过去。”
那个县令站了起来,走到海瑞身边:“海主事。”
海瑞:“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县令:“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海瑞:“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县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海瑞:“那就让他们冻死?”
大兴的县令也是六品,见海瑞声严色厉,便也不高兴了:“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个县令。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那县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县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海瑞:“你要我怎样说话?朝廷将大兴县交给你管,大兴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向户部要。从今天起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我向朝廷参你!”
县令这才有些气馁了:“那海大人给我出个主意,要是您来当我这个县令该怎么办?”
海瑞:“把县衙腾出来,把县学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
县令:“有、有这个规矩吗?”
海瑞:“我告诉你,我在淳安在兴国当知县都是这个规矩!施了这顿粥,把粥棚设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太爷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县令和那些差役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过去。
就这样,海瑞在大兴县守着灾民过了嘉靖四十五年这个年节,回到家里已经是正月初五的黄昏了。这个年只有母亲和妻子两个人在家里度过。
海瑞的眼睛网着一层血丝,才几天脸上也瘦得颧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面对母亲和妻子还装出一丝笑容:“母亲,儿子不孝,没能在家里陪母亲过年。”说着转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们给阿母拜年。”
海妻连忙过去扶着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着儿子满眼爱怜:“不用了,你这个样子赶紧吃口热的,洗一洗先歇下来。”
海瑞已经跪下,海妻虽有身孕,也伴着他并肩跪下了:“儿子和儿媳给母亲拜年了,祝母亲长寿百岁!”说罢,海瑞磕下头去。海妻将手贴在腹前弯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妇起来。”
海瑞抬起了头,便去扶妻子,一条腿刚抬起准备站起时,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汝贤!”“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唤声海瑞已经听不见了。
也就在这一天,这一夜,在西苑钦天监择了御驾迁居新宫的吉时——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时末刻,而吉时择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宫外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盏灯笼在大雪中昏昏黄黄,须仔细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盏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数,七十二盏在后,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数。
一百零八盏灯笼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隐约可见大殿石阶前正中跸道上摆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龙舆,三十二名抬舆太监单腿跪候在各自的轿杆下。
龙舆的左侧,列着手执法器的朝天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龙舆的右侧,列着手执法器的玄都观观主和一应道众。
徐阶率领六部九卿堂官还好跪候在大殿的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便苦了,虽然有恩旨让他们站着,但毕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阶和殿坪上,无一人身上不是落满了积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着洞开的玉熙宫殿门。
灯火通明的玉熙宫大殿的正中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
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大殿的各个方位上都站着捧执御物屏息静候的太监。
只有一个人这时在大殿里走动,虽然步伐极轻,气势依然逼人,这便是陈洪。但见他一会儿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门口听一下里边的响动,一会儿步到那座大铜壶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这就使得跪在门外那些内阁大员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锉,突兀得陈洪一人飞扬。
殿内殿外这时都在等着酉时末刻的到来,等着精舍里嘉靖帝敲响那一声铜磬。彼时,景阳钟便将敲响一百零八下,朝天观玄都观的道众都将齐奏仙乐,然后铳炮齐鸣,整个北京城都将听到,当今圣上龙驾腾迁了。
精舍内也安放了一座铜壶滴漏,黄锦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
嘉靖换上了那件绣有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贺表。
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几上,那座铜磬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十几道已经看过的贺表叠摆在他身前矮几的右侧。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矮几右侧那叠已看过的贺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侧剩下的最后一道贺表,却不再拿它,突然问道:“贺表全在这里了?”
黄锦目光本盯着木刻,这时连忙转过头来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
“再没有了?”嘉靖问这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黄锦其实也早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也早就担心他问这句话,还是按照事先跟徐阶商量好的口径答道:“奴才糊涂,惦记着吉时起驾,竟把这个事忘了。徐阁老送贺表来时便叫奴才转奏皇上,因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贺表,既不使主子太劳累,也转达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对主子的忠爱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阴森:“每个官员上一道奏疏不怕劳累了朕,每个官员上一道贺表倒怕劳累了朕?无非是看朕盖了几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挨了陈洪的责打,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黄锦,徐阶用这个话来蒙朕,你也跟着蒙朕?”
黄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欢喜的道理,怎会如此没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们都欢喜着呢,主子是仙佛降世,应该生大欢喜心才是。”
嘉靖眼里哪有半点欢喜的神色,本想再驳斥他,见他满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将目光转向精舍里面那道门,穿过正对着那道门洞开的南墙窗口,望向远方天际闪烁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顾自念起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黄锦大惊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万万不可……”
“闭嘴!”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
黄锦也只得闭上了嘴。
大铜壶的滴漏声越来越响!
低头紧盯着滴漏木刻的陈洪猛地抬起了头,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做好了准备发令的手势。
徐阶那些官员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里两班道众都拿起了法器仙乐。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陈洪那只高举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万岁,鸣钟奏乐。
陈洪高举着手,左耳简直竖得都拉长了,单等精舍里那铜磬一响。
黄锦两眼直着,铜壶木刻上“酉”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戌”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黄锦强堆出满脸笑容从铜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举起双腿朝嘉靖跪了下来:“天地吉时良辰,奴才启奏主子万岁爷起驾!”
嘉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却一动没动。
铜壶的滴漏声更响了,嘉靖依然一动不动,黄锦感觉到铜壶里滴下的每一颗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脑门心上,那水珠又变成了汗珠从他的发际沿着脸流了下来。
嘉靖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抓过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侧的铜磬,突然举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断成数节,好些碎片迸溅起来!
黄锦跪在那里眼睛都直了!
只听到里面有一声响,陈洪那只手刚要往下按,亏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惊愕之色!
那一声跪在门边的徐阶等人也听见了,不是铜磬在敲,而是砸碎东西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个方向。
从大殿的大门可以看到,静候在大坪里那些人众也都惊愕在那里。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漫天的大雪这时竟也小了,那上应天罡下应地煞一百零八只灯笼便突然亮了许多。
谁也不敢动,谁都在等着,等着下面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声响。
嘉靖从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时早已写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黄锦扔去:“出去宣旨!”
黄锦省过神来,连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精舍外走去。
陈洪终于听见了精舍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见黄锦走了出来。
陈洪立刻迎了过去,压低着声音:“怎么回事?”
黄锦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殿门,走出殿门外站在那里。
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门口的黄锦。
黄锦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气场,这时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