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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么碴了:“嗨。难得晒个太阳,也就宣个旨跑个腿罢了。司礼监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陈公公,当家的是你们,我们歇着不歇着都这样。”
“可不一样。”陈洪说这话时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从太宗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铁规矩,镇抚司归首席秉笔管,我现在就当着此职。今日你去镇抚司,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说我是个当家的,又把我的家给当了,黄公公,这又怎么说?”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我赔罪。”黄锦一边说着,一边照旧去绞面巾擦身子,“可当时主子万岁爷给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门就看见了我,叫我去宣旨,说是立马放人。我要再来请你陈公公的示,便违了主子的旨。没办法,只好先破一破规矩。陈公公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上有主子万岁爷,下有老祖宗,我敢问你的罪?”陈洪早就摸清了底细来的,也知他会拿上头来压自己,这时并不动怒,“可镇抚司那边向我报了,主子的旨意里只说放高翰文,没说放那个女的。现在那个女的在哪里?”
黄锦:“陈公公这个责问我倒真听不懂了。主子的旨意里是没有说放那个女的,可当时抓高翰文的旨意里也没说要抓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是陪着高翰文进的诏狱,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当然一并放了。这也有什么错吗?”
陈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织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个女的肚子里装着,你放了她,是想替杨金水开罪,还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么事?”
黄锦:“在江南织造局伺候杨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这条理由都要抓起来?陈公公,浙江的事已经够让主子万岁爷烦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没打招呼,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镇抚司归我管!”陈洪终于被激怒了,在茶几上拍了一掌站了起来,“你们今天少了一事,日后事情就都在我头上。那个女的是你放的,我给你面子,你立马给我把她抓回诏狱。”
自从半个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陈洪露出了曹操模样,黄锦便从心里跟他划地断义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这场架迟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这个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场了。迟吵是吵,早吵了今后见面也就再不用热不是热冷不是冷了。打定了这个心思,黄锦上身这时还光着,干脆扯开了裤头,将面巾伸进去擦着:“多谢陈公公给我面子。可这个差使是主子下给老祖宗的,要给面子陈公公还是去给老祖宗面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来压我!”陈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手哆嗦着直颤,“老子告诉你,我认干爹的时候,你还在酒醋面局搬坛子呢!给脸不要脸,你去还是不去?”
黄锦:“我是不要脸,总比戏台上曹操那张白脸好些。”
“你说谁是曹操!”陈洪哪里还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黄锦身边那个面盆砸去!
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里,穿过水面仍然碎成几块,茶碗里的水,面盆里的水一齐溅了出来,把黄锦那条裤子溅得又是水又是茶!
紧接着,黄锦一脚将面盆向陈洪方向踢去!
一面盆的水连着那只面盆踢飞向陈洪,陈洪想退又被身后的椅子挡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脚边,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陈洪咆哮了,扑了过来,便劈头扇向黄锦。
黄锦这时上身光着,手还提着裤子,无法还手,只得将头一闪,这一掌划下来还是落在他的肩颈部,立刻红了。
黄锦飞快系好裤子,双手抓住了陈洪的袍襟,往后推去。
陈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几步,也伸手来抓黄锦,苦在他上身没有衣服,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几条血痕,自己却已被黄锦推倒在椅子上,紧紧按在那里。
陈洪便来抓黄锦的脸部,黄锦早有防备,头一低狠狠地向陈洪的胸口一顶,这一下连人带椅子往后翻倒了。陈洪仰面被压在地上的椅子上,黄锦兀自紧抓顶着他不撒手也不松头:“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
从陈洪一进来开始吵,门外的当值太监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刚离开的那个孟姓秉笔太监,这时孟姓秉笔太监在头,几个当值太监在后都奔进了值房。
孟姓秉笔太监:“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黄公公快撒手!还不快拉开了!”
几个当值太监慌忙奔了过去,使好大劲才拉开了黄锦。
黄锦被两个当值太监拉着站在那里喘气。
陈洪兀自仰面躺在椅子上喘气。
孟姓秉笔太监亲自过去了:“快,扶起陈公公!”
几个人一起连椅子带人扶了起来,陈洪已是面色煞白,被孟姓秉笔太监扶着在那里大口喘气。
孟姓秉笔太监真是急了:“还不扶黄公公出去!”
“别拉我!”黄锦兀自在那斗气。
孟姓秉笔太监跺了下脚:“黄公公,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气死万岁爷和老祖宗吗?走吧!”
黄锦摔开了扶着他的当值太监,光着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冲着走了出去。
孟姓秉笔太监低声问陈洪:“陈公公伤着没有?我去唤太医?”
陈洪喘息渐定,在那里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谁透露一个字立刻打死。”
孟姓秉笔太监:“知道了。”
京师九门每季早晨开门的时辰都不一样,视天亮而定。冬令开得最晚,夏令开得最早。今日七月十六,寅时初天便亮了,城门也就开了。尤其东便门,是京师唯一的水路城门,由北京南下的各部官船都由此启航,因此这座城门比另八座旱路城门都要早开两刻,以便陆续发船。
按规矩,只要有宫里的船要走,各部的官船都得靠后让行。北镇抚司直属司礼监,干的又是钦案的差使,历来见官大三级。可今日北镇抚司那条小客船这时却毫不张扬地停在远离码头的岸边,在朦胧曙色中既没有挂灯笼也没有打旗号,而那两个押高翰文和芸娘进京的锦衣卫这时也都换上了便服,虽站在船头,旁人也不认识。
在离这条船约十丈的垂杨下却有个人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一张琴囊,手里提着一只包袱,只有他在关注着这条即将南下的船只。此人便是高翰文。
“来了。”站在船头的一个锦衣卫望着城门低呼了一声。
两个锦衣卫疾步走过跳板,向岸上迎去。
两只小轿,八个人抬着,十六条腿飞快地奔向这条小船。
前面的轿停了,后边的轿也停了。一个锦衣卫连忙上去掀开了前边轿子的轿帘,穿着便服的黄锦从里面出来了,向四周张望了一轮:“没有找碴的吧?”
那个锦衣卫被他问得一愣:“没有呀,谁敢找咱们的碴。”
黄锦这才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孟浪了,他头天下午跟陈洪打架的事外面怎么知道,自己是担心陈洪派人来抓芸娘,便一早亲自来送了,两个锦衣卫当然不知道这层底里。想到这里,黄锦自己苦笑了一下:“没有就好。这个人可是老祖宗打了招呼的,一定要送回杭州。上船吧,即刻走。”
另一个锦衣卫这才走到后边的轿前掀开了帘子:“下轿吧,上船了。”
芸娘拎着那只布包袱从轿子里出来了,走到黄锦面前深深一福。
黄锦望了望两个锦衣卫,两个锦衣卫会意走了开去,同时向几个轿夫挥了挥手,轿夫们也都走了开去。
黄锦从袍袖里掏出两个封套,望着芸娘:“一张是司礼监的文牒,拿着它哪个官府衙门也不敢找你的碴。一张是银票,老祖宗给的,回到杭州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不要再惹麻烦。”
芸娘真正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而且是令天下人听着都害怕的老祖宗和黄公公,那泪花直在眼眶里转:“老祖宗和黄公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值得……”
黄锦:“杨金水是老祖宗最亲的儿子,也是我最铁的把子,他作的孽就算我们替他偿吧。不要想多了,朝廷的事,宫里的事也没有那么多缘由。”
“哎!”一个锦衣卫突然发出了喝止声。
黄锦转头望去,芸娘也循声望去,二人都是一怔。
高翰文提着个包袱被那个锦衣卫挡在五丈开外。
高翰文先是深望着芸娘,芸娘已经低下了头,他又向黄锦望去:“我来送个别,请黄公公恩准。”
黄锦望着芸娘低声问道:“见不见他?”
芸娘声音更低:“黄公公要是愿意,就让他过来。”
黄锦朝那个锦衣卫挥了下手,那个锦衣卫让开了,高翰文走了过来。
黄锦也不看他,自己踱着步走到了岸边。
高翰文走到芸娘面前约二尺处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张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
芸娘别过了头,原来就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高翰文揖后双手一直抱在胸前,头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来送你,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借用嵇康那句话吧……”说到这里他喉头已然哽咽了,费劲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广陵散》从此绝矣……”说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个包袱,咽进了那口泪水,沉默少顷,平静了声调:“从此我也再不会弹琴了,包袱里是我记的一些琴谱还有昨日买的几件衣服,这些你要嫌弃都可以扔到河里去。只是有几封书信,是我写给海知县王知县的,拜托你转交他们,报个平安吧。”
芸娘背着他揩了泪,转过头去双手接过了琴囊也接过了包袱:“书信我会转交,琴和琴谱就算我帮你收着吧……”说到这里两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这番话一挥,立时无声地震颤起来,开始还懵在那里,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终于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识地深点了下头。
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个包袱,径直向客船走去。
两个锦衣卫也立刻走向了黄锦单腿跪别,黄